送贵安上路后，川涪不放心，在府中院子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把院中站在一旁的那位小仙都给绕晕了。两个时辰过后——
小韫问他：“仙上，可是有什么事情让您如此烦恼？”
川涪听后停了下来，看了小韫一眼，小韫见状被悚得向后退了一步。
“不行，我得再下趟凡间。”丢下这么一句话，川涪就这么离去了。
小韫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等伸手阻拦川涪时人已经走远了，抬头只看到远去的竹叶青绿影。
“唉，仙上……”天帝给下了禁令啊。
贵安离去后，天帝派他左膀右臂之一的白岁传来旨意到西南四仙余下三仙各府：川陵君禁足一个月，曲靖文仙与渝禁足七日。
可惜，川陵君不是什么听后的地方神官——他可是位“野仙”！此刻人已经到了凡间不知哪儿，而他面前立着一道门。
川涪仔细看了看门上的牌匾——清昭寺，心道：换名字了吗？
轻呼一口气，他走了进去。
一路上，川涪看着周围的一切，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他本就是神仙，却还要来拜这些，未免有些闹笑话了。但仍是要拜，为贵安祈福——凡间常有人拜庙宇，祈求神明赐福保佑。
寺中有一人走出来，见着川涪后先是问了一声：“需要什么帮助吗？”
川涪停下观摩的目光，想着这儿已经这么破败了，且生活拮据——左边院子种得有菜，菜的色泽鲜亮，长势不错；右边是口井，不过看上去许久未用了，井上架着的一切都显着荒败——这老僧还想着去帮助人，到底是佛家之人。
他拒绝了，并说明了来意：“谢了，老人家。但在下并非是途经此处余粮钱财未有，而来此求口吃食讨口水喝的，又或是因为路途长远，而有些劳累进来歇脚的。在下是来祈福的。”
那人闻言，眸光闪了闪，侧身让道：“那进来吧。”
川涪颔首，步履沉重地走过去，面上严肃着。那人见状，走向寺庙里间了。
进寺后，川涪发觉，这里面亦是破败不堪。中间雕刻的佛像看上去并不正规：未出“谋乱”一事之前，他受港、澳之邀，去观摩一下西云的极乐净土，其中就有佛像——耳肥大，头型难堪，像非站像，乃坐像。他虽不解，但面上仍是一派虔诚。
用贵安的话来说：在家里你怎么“野”都行，但在外边你必须安分点！
当时贵安未在身旁，但话可是要听的。
在川涪仔细观察出这佛像与西云那儿的哪哪不同后，守寺人出来了，抱着一团布。
“跪拜佛像用的蒲团不在了，拿这个将就一下。”说罢，他把这团布铺在佛像跟前。
川涪瞧着，无所作为。
守寺人看向他，他看向佛像。
半会儿，川涪才迈出脚走到那团布面前。守寺人这才转身走向屋，去拿香烛出来点上，顺便分出三炷香，递给川涪。
川涪接过这三炷香，然后站直了，接着弯腰一拜。
那守寺人见状却慌了，抬手擦了一下额头，半会儿开口：“把香插到香炉中，接着走到‘蒲团’前跪拜，记住——得跪着。这样佛祖才会显灵。”
川涪哑口无言，心道这佛教怎么这么麻烦——供果，上香，跪拜，诵经。这一通下来才会显灵？
他将香插进香炉中，便想走了。
这道观改为了寺庙，还不如从前了！——倒是事实，不然改名后为何这么破败不堪。
转念一想，又是为贵安祈福的，十里八乡，他最信任的便是这地了。虽说神仙不信这些——拜个神像佛像的就能得到保佑。
他问守寺人：“一定要过跪拜吗？”
守寺人点了点头：“跪着，虔诚，佛祖才愿意将目光投向你，倾听你的祈祷。”
川涪沉默了，看了一眼神像，问出了很久之前就想问的问题：“跪着就一定虔诚吗？”
他当神官有几百年了，四川这片土地上有着他无数的庙宇，人来人往，每天都有人来祈祷。面上诚者，不一定心诚；平日吊儿郎当的，进了川陵庙宇，也会立马严肃。有人拜他无数，亦有人骂他无数——神灵未实现我的祷告，那我拜你有何用，倒不如让我把这钱财拿去买些好的。
有些时候，一些异想天开的梦，别想着神来帮你了，你倒不如买些安眠助眠的药睡去，自个儿在梦中实现！
——这是所有神仙都有的愁苦。
“跪着不一定虔诚，不跪亦非不虔诚。”
“可……至少得装个样子吧。”守寺人呐呐道。
川涪看着他，哼笑一声。神听的是心，可不是看样子，至于佛祖，他就不晓得了。
“心诚则灵，不然，装得再像也无济于事。”
守寺人呆站在那儿，川涪悠悠开口：“这儿以前是道观吧，你接任后它便改‘观’为‘寺’。虽然你每日都有祭拜，但‘寺’中的灵气却愈发的少。当然，这你不可能察觉，因为你只是半路接任的，对这一无所知。”他看着佛像，“啧”了一声，接下来开口说出的话却像是嗔怪：“这佛像未免也太不像样了——整得这寺不像寺，房子也不像之前为观时那般有灵气了。”
守寺人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庞。川涪看向大门，院子倒是比房子好太多了。
“你此前全然不信这些，走哪吃哪饭。两年前来到此，承接了道观，又赶上佛教入华，便兴致勃勃将观改为寺。只可惜，香火气却是始料未及地下跌，大不如从前。可这有什么办法，你改‘观’为‘寺’就已经将你的存蓄花光了，走又走不了。你便选择在这继续待着，偶尔靠化缘过着生活，让人以为你真是个僧人。倒是又干回老本行了——走哪吃哪饭。我说得对吧，张仕？”
川涪喊出那个名字后，守寺人猛地抬头，双眼死死盯着他。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川涪摆了摆手：“嗯哼，不能说哦。”他又瞧了瞧周围，道：“罢了，我先走了。大门外‘功德箱’里有惊喜。”说完他就转身离去。
张仕急了，想要去拉住他川涪。只听一阵大风刮来，“哐当”一声，门关上了。他回过头，只看到佛像前的几点星光，光映着的却不是佛像，倒像是之前观里的神像？
川涪来到外面，他走到井旁，在地上捡起个石子投入井中。死井立马变为了活井。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最后又瞧了眼这只是略微破败的房子，走出了大门。途经门外“功德箱”时，他手放在前面，抚摸了几下。
此时微风拂过，云雾让开，金光破开云层洒在川涪身上。他回头，望了眼天，心知该回去了，不然免不了要被说教一番。
最后“功德箱”发出几道沉重的声音，川涪却早已没了影。
川涪走后约莫半个时辰，张仕才缓过神，对川涪所言思虑清楚。他颤抖着手打开门，缓步走出去，走到院门外那个许久未被赏过脸的“功德箱”，将它打开，里面只有三样东西：
金子，竹简，一张折起来的纸。
他的目光定在了金子上，呆愣几秒，才移开目光看向那块小正方形。他思忖着，还是选择先拿起竹简。翻开竹简，大致看了看内容。
过去的清昭观，好不风光，灵气大胜。
张仕把竹简揣放在袖口里，又去拿那张折起来的纸，打开：
这些金子，给你置换改“寺”回“观”的材料的，但你若是执意为“寺”，那便将这些金子给有需要的人。切莫起贪心，金子的去向我自会知道的。
张仕抬头，看向小道，又有风起，路上正有几片竹叶飘落。
他最后捧着那堆东西回了寺中，把东西放在床头，看到日入之时，才想起该去山脚挑水上来做饭了。他去井边拿水桶，发觉今日这井，与以往不同，多了些活气。向下望去，他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荒废许久的井，又出水了！
张仕觉得这是天意，烧水做饭用膳后便又拿着那卷竹简仔细读，一遍又一遍。
其实他在井中有水那刻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觉得，要虔诚地再读几遍过去，才能让供奉的感到诚心。
翌日起来，张仕收拾一番后打算去周围几个村庄看一看，说不定能收个门徒。正巧赶上位家中被人洗劫一空，一夜失去至亲的少年。他走过去，问那少年：“少年，你家中亲人既已离去，如今你孤苦无依，可否愿同我一起回去？”
那少年擦了擦眼角的泪，咬牙切齿道：“愿意。”
一颗复仇的种子埋在心里，就等时间的浇灌了。
张仕替他埋葬了一家人的尸首，带他梳洗一番后便赶回了清昭寺。
去的路上，两人虽无言，但各有心事。
张仕：这劫匪也太不小心了，竟还留了个活口。诶，希望他练好了再去报仇，免得白费了老天爷让他活下来的命。
少年：这不是去山上那座奇怪寺庙的路嘛……难不成，这下得先当和尚？
少年跟着张仕一路来到清昭寺，瞧见它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大概依然是饿死的命。但若他没有跟来的话，可能会找个店当个打杂的，不至于这样……
他一进寺就问：“我该称呼您为什么？道长？还是……”话还未问完，就被张仕打断了：“不必，我还配不上这些称谓。真要叫个确切的称呼的话，直接喊我名字——张仕就行了。”
“直呼名字，不大妥当吧……那您收我？”少年疑惑。
“年岁大了，有些烦闷。不过，收你大概也全然种缘分。”张仕看了眼他，又继续道：“不会禁酒肉的，这儿本是道观。”
少年看着他，点了点头。正午时分吃完了饭，就上路了——去换些修葺道观所需要的材料。
几日后，牌匾上的字改为了“清昭观”。此后，少年与张仕相依为命。
川涪回到府上，见着府中大堂正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他走上前，看着堂中坐着的那名男子，问：“你来做什么，不会是来说教一番的吧。”语气虽有不满，但还是召了小仙沏些茶水，端些糕点上来。
“糕点就免了吧，‘说教’完就得走。”男子撑着下巴对川涪说。
小仙迈出去的脚停了下来，迟疑地看向川涪。
川涪点了点头，继而吩咐道：“那你去装两筒茶叶，给京上仙带走。”
“是，仙上。”小仙欠身行过礼便下去按他所说的照办了。
京把玩着桌上的瓷杯，对川涪说：“记住你的职责与身份——只是个地方神官，该听的话还是得听。”到这，他放下了瓷杯，看向川涪，不再言语。
川涪看着他，问：“没了？”
京点了点头：“没了。谁人不知，你川陵君顶多听点黔仙的话，说了你又怎样，还不是继续‘野’。”
川涪闻言，轻笑一声。
小仙端着茶上来了，分别端在二位上仙旁侧，又将两筒茶叶递给京随行的小仙。
“多谢款待，走了。”京说着起了身，点了点小仙。小仙当即明了，从袖口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川涪。
川涪接过，看着这东西，面上迟疑：“这……”
“拿着吧，当心些，川陵君。”
川涪点了点头，让小仙将东西拿下去放着。等回过头，看到京已经快出大门了。他瞧着门框里裱着的身影，嗤笑一声。
地方神官……
以前是没有地方神官的。老一辈神官觉得华夏疆域辽阔，神官少且分散，这地难治理，便提议应选一些小辈出来，学着管理。彼时天道也化出实体，参与其中。他亦认为应当如此。
有什么物从天上落到凡间，得人形者，在其境地，便是其神官也。于是便有了贵安这群小辈，先由天落地，再升天——土地选了他们。
各地方神官年龄都大差不大，只有一个人例外——川涪。虽说他是与贵安一齐被天枢带回上清境的，但他仍是要比贵安大两百岁。
贵安在这当中，已经算是大的了。
不过就几百岁，于神仙而言，就好比大了几百天而已。
思索着地方神官的由来，川涪坐在门槛上。小韫站在一旁候着，神色担忧。
倏地，川涪站起身，吩咐他：“小韫，给我装四筒竹叶和一些点心。”
小韫看着他，面上的担忧变为迟疑：“仙上，这……”刚回来就走，不太好吧。
川涪偏头看了他一眼。
小韫吓得连忙行了一礼，退去偏院按川涪所说收拾东西了。
按礼，两筒茶叶配四包点心：桂花糕，枣糕，米糕，绿豆糕。亦可根据客人所要求，换成其他的。因着现下是春季，笋皆破了土，小韫想着，便又提了两捆竹笋。倒是不知道这两份又是要送与谁人。
接过小韫递来的糕点，又掂量掂量份量，川涪使了个法子，将东西藏于袖中，使得来去轻盈。
过会儿，川涪备的两份礼只剩下一份。他提着那堆东西，来到了钱府，正巧碰到主人关上门。
主人一回头便见着川涪，眉眼一弯：“川陵君。”
川涪颔首朝他走来，他这才注意到来人手中提了什么，面上显出迟疑之色。他看着川涪，川涪也看着他。
“孔方兄……”川涪说着，将手中的东西悉数交到他手中，话也悉数落到他耳中。
孔方当即明了，给了川涪一个“包在我身上”的眼神，便又重新开门，打算将东西放回府中。
门开时他正要问川涪是否愿意进去喝两盏茶再走，他现在对黔仙谋乱一事好奇得很：真相究竟是个什么？
哪知他一回头，别说人影了，就连那本该在地上的尘土都没了。他顿觉这很有川陵君的气派，又想起这人似乎还在责罚之中，一切又合理了。
孔方摇了摇头，和蔼地将那堆东西递给见他去而复返便急冲冲赶来的小仙。
“川陵君府上送来的竹笋向来比别处的要好吃。”末了他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去。
小仙捧着这堆东西，抱去了厨房，将笋子递给掌勺的，便道：“君上回来是要吃的。按往年的口味做。”
笋这东西年年都会有，但小仙仍是不放心：万一这厨子习得新法子来烹饪，好吃也还行，难吃可就坏了君上心情。这心情要是不好，凡间出了什么乱子可就不好了。所以每每他送来什么吃食，都要提醒一句。
一路上走走停停，双脚疲惫不堪。贵安抬头，望见远处有一面黑底白字的旗帜在风中飘扬，虚若飘渺，弄得字也有些恍惚。待走近时，才看清楚旗帜上的字：茶。
贵安咽了咽口水，路过时只抬手掩唇干咳了几声。
此时，他已不再是黔地百姓所信奉景仰地黔仙，身无分文，仙法被封。
贵安扇了扇扇子，其实他并不渴。但当他快走过那个小小的茶馆时，却被人拉住了。
“这位公子，老朽见你穿着打扮不凡，周身仙气缭绕，可有意向修炼？”
贵安将折扇收了，回过头，顺着袖子上的手往上扫视。一位老者一手拈着胡须，双眼微眯，面上笑呵呵的。看起来真的像是位行家。他莞尔，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意向，但那老者仍是拽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不如我们坐下来谈。”
虽说是商量的语气，可老者此时已经牵着他走向茶馆外面放着的凳子。
贵安也是任凭他牵着，却又甩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黔仙”二字朝外。
老者回过头，微眯了眯眼，问他：“你是贵州人？”
贵安不语。
“黔地一带啊，祭拜黔仙。黔仙好啊，听闻有三头六臂，五大三粗的。求雨必求黔仙，拜子必拜黔仙，凡事有求必应。”
老者说得那是滔滔不绝，带着贵安已经坐下。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又继续给贵安说。
贵安偶尔点点头，算是回应，但全程未发一言。扇子也一直在面前扇来扇去，带起一点点风，扑在脸上，他隔段时间就抿一口水。
“接下来啊，要说的就是在四川和贵州交界的黔仙庙。听说是黔仙真身容居的地方……”
贵安听着凡间给他编的事迹以及一些评价，全然不知，天上有位神仙正看着这下面。
对于川涪所求之事，于孔方而言，只需动一动手指的力——顺路。他正想着该如何找到黔仙，却瞟到下方有一团亮光闪着。仙气可不是这样的，况且黔仙周身的仙气因为他仙法被封给藏匿在了内里……
孔方透过云雾，向下看去，还真是黔仙。思忖着，还是动了动手。事已完成，他继续赶路。
日中时，老者说要走了，贵安却迟迟不见他起身离去。二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已空了的茶杯，面面相觑着。
贵安将扇子放在桌子上，抬手掩唇咳嗽了一声：“晚辈去结账？”
对面的人点头如捣蒜，遂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见此，贵安叹了口气，手覆上行囊。罢了，他付就他付，当神仙的，应该大义一点。
他本想借着里面衣物，变出几个土豆来，却见着衣物下面有着些许羞涩的银光闪着。
贵安抬手移开衣物，看到几颗碎银躺在那儿后，他呆住了。老者看他这副模样，也呆住，目光定向那碎银。
贵安拿起一颗，去付了茶水钱。
回来后他整理了衣物，从那堆碎银中挑了几颗出来，不大不小。他看向老者，手里捻着银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今日这顿茶水，就当是请您了。但先生可否告诉晚辈，往前走多远，会出现村庄？”
老人立马指朝大路的方向，却又偏西一点：“再往前走五里地，就会看到一个村子，叫桂庄。”
闻言，贵安点了点头，将银子放在老者桌前：“多谢。”道谢后他直接提着包袱走人，头也未回。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条尾巴。
身后老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但他听不大亲切，只隐约听到个“少侠”一词，脚步更加快了。
贵安温馨提示：川涪手扶着功德箱回头看天，金光洒在他身上的场景很帅的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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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仁心普济 时光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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