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开洞口的木门,谢知云打个哆嗦,把灰扑扑的兔皮帽子戴到头上,往下拉了拉,连耳朵都完全遮住。
又拿过布巾围住脖子,稍稍一扯就蒙住下半张脸。
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才往外走。看见齐山就问:“这样行吗?会不会被认出来?”
小哥儿裹得严严实实,只剩鼻梁和眼睛露在外面,原本白皙的肤色因涂了野草汁,有些泛黄。再缩着脖子,微微佝偻下身子,显得畏畏缩缩,就跟之前判若两人。
齐山仔细打量一番,笑着摇摇头,“不会。”
有他这句话,谢知云就放心了,长长舒出一口气,瞬间站直了身体。
“那你呢?”
“镇上识得我的人不多,把脸挡一下就好。”
而且他常年风吹日晒的,本就黑,涂什么都不管用。
谢知云也想到这个,没再多说,只叫他取来兔皮帽和灰布巾,亲眼看着他把自己遮严实了。
好在这么一装扮,不是贴近了一寸寸端详,还真不大能认出来。齐山还能模仿青州那边的口音,谢知云就不怎么忧心了。
又烧火准备好路上要的水食,二人便下山到何家套了驴车。借口要到别个村子看看收些山货,一出村口,却是直接往官道上走,向着云水镇的方向前进。
天阴沉沉的,冷风呼呼地刮,冷得厉害。路上就没碰见几个人,就是有也只缩着脖子埋头往前走,哪儿有空搭理他们。
谢知云却并没觉得放松,越是靠近,越是心慌。他不知道自己冒着风险跑这一趟是对是错,是希望看到那些人过得好还是不好。
但他在那个家活了十七年,每个春节都是在那儿过的,纵然心中有怨,却没办法做到完全不想不念。
他紧紧捏住早已冷掉的烙饼,弄得满手都沾上油也没发觉,再次一字一句对齐山,又仿佛是对自己保证:“我只远远地看一眼,什么都不做,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齐山看得心疼,手向前伸了伸,最终还是悄悄放下,闷声道:“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
谢知云手一顿,没答话,吸吸鼻子,张嘴恶狠狠咬下一口饼子。
二人只歇了这一会儿,将就着填下肚子,便接着赶路。
坐驴车还是比骑马慢了许多,但因为是白天,走起来顺畅。不过等到云水镇,天还是完全黑了。
时隔几个月,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谢知云竟觉得有些陌生。
他抬头看一眼刻在石牌上的“云水镇”三个大字,深吸口气,拽了拽布巾,跟在齐山身旁踏进镇门口。
临近年关,宵禁没那么严,哪怕是夜晚,云水镇依旧喧嚣。
昏黄的灯光从路旁酒楼、饭馆透出,配合沿途悬挂的大红灯笼,也能看得清路。一路上有不少卖小吃、玩杂耍的,行人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声不断。
谢知云紧挨着齐山,旁人看来不过是对普通农家夫夫,并未引来过多关注。
俩人没去凑热闹,毫不停歇地来到谢家铺子前。
铺子已经打烊,门窗紧闭,只有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晃动。
齐山仰头盯着门上的牌匾看了半晌,不确定道:“这个是不是换了?”
“嗯,竟还烫了金。不光这个,连幌子也是新的,”谢知云苦涩一笑,“看来没有我,他们也能安然度过难关。”
原来并不是非嫁不可,可那些人偏偏选择把他推出去。
谢知云没再继续向前,低下眼眸摸摸驴背,轻声说:“走吧。”
“现在去谢宅?”
“不去了,”谢知云一脚踢走地上的小石子,又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齐山,“但我想再看看阿爹。”
谢知云的阿爹出身不好,没能葬入祖坟,而是埋在镇外的某片小树林。
今晚没有月亮,一出镇子,就见不着什么光,树林里更不必说。
于是两人找摊贩买了盏灯笼,走到郊外后,又拾了些枯草、木棍,用板车上的麻绳绑出几个简易火把。
如此总算能勉强看得清路,不过通往墓地的小路不太平整,俩人依旧走得慢。
夜里的坟地难免阴森,但在那里长眠的是自己阿爹,身旁还有齐山做伴,谢知云并未觉得害怕。
经过一个岔路口,再接着走几步,就来到一处较为空旷的平地。
借着火光,一眼就能看见正前方的石碑,那正是谢知云阿爹云亭的墓。
和过去十多年不同的是,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一座坟,前头只立了块木牌。
谢知云提着灯笼,凑近了才看清上面的字——谢知云之墓,庆历五年九月十三。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齐山识得的字不多,只依稀辨出一个“云”字,但观谢知云神色也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谢知云直接开口肯定他的猜想:“嗯,这是我的墓。”
谢知云毫不意外,毕竟不管是为了应付贾府,还是从名声考虑,说他死了都是最好的选择。
正好齐山点了一把火,只要堵住下人的嘴,放出消息他是被烧死的,也不会惹人起疑。
摸着墓碑上凹陷的刻痕,谢知云居然松了口气,心中高悬的大石头终于落到实处。
谢家承认他的死,必定不敢再到处找人。不然被贾府知道,怎么都说不清。
那么他便可以安心待在河源村,不需要东躲西藏。
想通这点,谢知云面上总算露出真切的笑容 :“从今往后就真的没有谢三少爷了。”
齐山以为他还在为谢家的所做所为感到伤怀,又是气愤又是心疼,抬手就要把木碑给掀了,“那样的家人不要也罢。”
“哎!”谢知云连忙抓住他的手,“不能动,就这样立着,弄倒了别人起疑怎么办。”
“哦,”齐山不自在地缩回手,“可你人还好好的,这多不吉利。”
“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最好所有人都觉得我死了才好。”
话一说完,面前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不能随便说那个字。”
谢知云心中一暖,偏过头“呸呸呸”几声,笑着问:“现在好了?”
齐山这才点了点头。
云亭去得早,谢知云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声音很好听,终日郁郁寡欢。也就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谢知云在墓前站了半晌,终究还是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最后只跪下磕了三个头,就招呼齐山离开。
夜色渐浓,外面更冷了。
但两人商量一下,都觉得趁天黑人少离开更安全,于是没进镇子找客栈落脚,而是驾着驴车继续赶路。
不知走了多久,天上开始飘雪粒子,打在树上簌簌作响。
两人找到个避风的地方,将板车卸下来挡住,生起一堆火。
幸好之前早有预料,衣裳穿得很厚,烙饼、番薯和水也带得足,不至于受冻挨饿。
“这儿离镇上应该挺远,不会遇到熟人。我守着,你眯一会儿,等天亮再出发。”
“我睡不着,你先歇歇,我困了再叫你。”
齐山知他心中纷乱,没接着劝,却也并未依言闭眼歇息。举起火把在附近拾来更多枯枝,把火烧得更旺了些。
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火星子随风跃动。雪依旧在下,不过并不大,落在地上薄薄一层,跟盐粉似的。
齐山拿着木棍在火堆里扒来扒去,悄悄斜眼看了身旁人好几回,最后咽了口唾沫,说出憋了一路的话——
“阿云,我我想建个房子,就在河源村,和你,和你一起。”
话说出口,就越来越顺溜,“我是个粗人,也没什么出息,不识字,不会做生意。但我会对你好,给你抓鱼、摘果子、做木雕。”
“好。”
“我赚不了大钱,但一定不让你饿着……你说什么?”
齐山一个用力,把架好的枯枝戳垮,火星蹿得更加厉害。他倏地转头,目光灼灼盯着身边人。
谢知云目光不闪不避,又重复一遍,“我说好。”
雪忽然停了,落在枯叶上的窸窸窣窣悄然消失。
只能听见胸腔里“咚咚”的擂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
齐山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呆呆地坐了好半天才猛地站起身。
“你答应了,真的答应了,我没听错!”
谢知云看他傻乎乎的样子,有些好笑,存心逗他:“我乱说的。”
齐山急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回去就找何叔,跟他商量买地的事儿。我们是住在山下还是山上呢?
“山下人户多,来往也方便。山上清净,找木材容易,各有各的好。”
谢知云安静听着,头一次发觉原来这人也有话多的时候,颇有点稀奇。
等发现人住了声,正满眼期待地望着自己,他才歪了歪头,认真考虑。
最后两相权衡,还是觉得住在山上好,“水管、驴棚都弄好了,搬到山下又得从头开始,也费事儿。而且柳家和我有过节,离得近了指不定天天来找麻烦。”
齐山平复下心情,重新挨着人坐下,“那就还是住山上,把山洞附近的平地买下来,建房也挺好。”
两人就着建新房的事又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谢知云撑不住,靠着齐山睡着了。
齐山一夜未眠,不停地添柴加火,生怕人冻着。
如此过了几个时辰,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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