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见闻人灯,是在瑃园山下的市坊之间。
正是春日清晨,市镇中车水马龙,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似一夜之间全都活了过来。我不爱吃这些小食,只是四处转转,随便寻了家酒店,尝尝本地的果酒,再找找看有无什么美酒巷子。
我独自坐在酒店二楼的窗台边。果酒本不醉人,无奈我这人不胜酒力,又贪嘴,只得小口小口嘬着喝。难怪青鸟要留羽毛在我身上,他知道我会贪酒,说不定就喝昏头在哪个小巷子里。
张望之中,忽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是那袭白衣,缓步穿梭在人流之中,一会儿又在一些小食摊上停下来,买一些蜜饯糕点。
穿过数个身影,我看清他的时候,他正捧着一个油纸包着的糕点,两腮鼓囊囊地咀嚼着,好似一只偷吃的耗子。我见他一边吃,一边又洋溢起愉悦的神情,吃得格外开心。
不想这闻人公子私下里还有些不大一样,有些意思。这样想着,我不由地笑了出来。
我笑着,却忘了收回视线,被他察觉到了。与他对视后,我立刻躲回墙壁后面,感觉脸上发烫——偷窥别人还被抓个正着。
“你怎么还喝酒?”突然出现的声音吓我一跳,抬头就见闻人灯坐在窗台上,糕点还捧在手里。他另只手伸向桌,拎起盛果酒的酒瓶,送到面前嗅了下:“虽然是果酒,也是有度数的。你家大人怎么放你这么小的孩子喝酒?”
“呃、我不是……孩子。”我说的是事实,但我现在站起来也够不着他的肩膀也是事实。他自然也不信:“难道你在气我不愿意陪你。”
他居然以为我否认是因为赌气。但我要怎么和他解释?难道说:“我不是人。”
闻人灯看我:“你是妖?”他凑过来贴近我,“但你的气息和那只鸟不一样。”
“不是。”我向后躲,避开他的目光,羞得脸更红了。这样看,我对漂亮的人全无抵抗力……他要是再靠近我些,我就要化成水了。
闻人灯却把我的笨拙当作单纯的醉酒,直接伸手捏我的脸:“难道你是魔?哪儿有魔会因为几滴酒醉成这样。小孩。”
他已经完全把我认作闹别扭又偷喝酒的小孩,我自感百口莫辩。
“走吧。”他吃完糕点,从窗台上下来,随手掐张火符与油纸并在一起。我盯着那张火符:朱砂的色泽鲜亮,写在上好的符纸上,是不可多得的佳品。火符燃起高亮的火焰,凭空绽出一朵花来,转瞬即逝,带着油纸化作空气中的尘埃。
我爱用符纸,对他此举感到不解:“你的符纸是批发的吗?烧张油纸就用掉了。”
“一张符而已,烧掉油纸也是烧、烧掉眉毛也是烧。”他把我像小鸡一样拎起来就走。我被他提溜着,问:“去、要去哪里?”他反而疑惑看我:“带你去四处逛逛。刚才在祠堂里你不是就想我陪你?”
“我没有想……”
他停下脚步:“那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我咽了口口水,低下头拉住他的袖子:“……我想你陪我。”
他牵我漫步在热闹街市上,原来说的陪我,就是我眼睛看向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就买下塞我手里。只是我眼睛都快把那店里的酒盅望穿了,他都当没看见。
要怎么才能让他相信,我真的不是小孩……
就要到了正午,青鸟也迟迟不来寻我。估计还在同那位崔兄玩乐,或是去瞧瞧彩旗纺的新布,同人争论起来了。
这时,一缕清晰的酒香气飘来,惹得我涎水直泛。定是遇着好酒了!我如此想着,这趟可算是没有白来。但继续同闻人灯一路,他定不会让我喝酒。
怎么办,再往前走可要错过了!
闻人灯见我脚步越走越慢,直接提着我的手把我抱起来:“怎么,饿得走不动了?”
一下子从地上落到闻人灯怀里,一股桂花糕的香味钻进鼻子,我顿时感觉脑袋里嗡嗡的。太近了——一抬头,差点亲到他的脸颊。
我脑袋发晕,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我、我想喝酒。”
闻人灯那好看的眉毛微颦:“你这孩子什么毛病?一天净想着酒。”
“不要抱我了,”我推他,挣扎着要下去,“放我下去。”
“不给你酒喝你就这样闹腾,你家大人都是怎么管你的?”闻人灯又以为我闹别扭,手臂更箍紧我不让我后仰摔下去,“那只鸟平日肯定什么都依顺你。”
听到他提起青鸟,我内心更是委屈,好希望青鸟能及时出现把我带走。说起来青鸟走时留了片羽毛在我身上,他能不能听见此刻我内心的呼唤?
一刻钟后,我有气无力地呆坐在酒店包间里,这里萦满醉人酒香,更让我心痒难耐。
闻人灯将菜单还给小伙计,见我望着桌面一动不动,道:“我来隅阳前就打听好这‘一袅烟’做餐点的口味是最佳,你不是饿了,一会儿多吃些。”
“我不饿……我不吃饭。”
“不吃饭怎么长身体?”
“我不用吃饭也能长身体的。”这是实话,我想了想怎么解释,“我辟谷了。”
“辟谷?”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撑着脸颊含笑看我,“我也辟谷了。可我是修道之人,集天地灵气供给自身,难不成你也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虽然我的确未曾进入什么仙门道宗,也未读过一本经书,算不上修道;但生活在山神山上时,哪怕呼吸都有灵气自然孕育,疗养我的身体与本灵。
“客官,您的菜来了!”店伙计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噔地一声摆下一盘菜,“招牌酱烧芦花肉,多加三层辣子两匙糖霜。后面的菜是要做清淡口味,后厨出菜慢些,请您稍等会儿。”
闻人灯看那芦花肉的眼神真挚而热切,立刻握筷尝了一箸,神色好不惬意。见我盯他,又说一句:“小孩子吃不了这么辣,等会儿。”
我并不是想吃东西:“刚才你还笑我。不是辟谷了,怎么吃得这么开心?”
他一边吃,一边和我解释:“虽然我已经辟谷,但还是很喜欢俗世里的这些吃食,今天才特意与崔师兄同来。早在祠堂里,我并不是不想陪你,只是一心想着要上街寻吃食。没想到在街上被你看见,也不遮掩了。这是我的秘密,你可不要同别人说。”
“你给我点酒喝,我就不说……”
他没回应,我也没想他会同意,安静下来默默看他吃东西。
酒店里不太亮,灯照得屋子里昏黄,屋外还不时传来别的客人低声说笑的声音。他坐在我面前,很近,我好像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低垂着的眼眸下,红润的唇上一层薄薄的油光。
我不禁想,今日的偶遇是否扰了这人享受吃食的时光;但我不后悔见到他,见到他在世俗中沾染烟火气息的模样。
不一会儿,店伙计陆续进来把菜上齐了,最后还上了一壶酒。闻人灯从酒壶里倒出一小杯,推到我面前:“说好了,给你酒喝就保守我的秘密。”
“嗯!”我欣喜地点头,迫不及待地去拿那杯酒。我的手指与他碰在一起,他却不放开:“还有,喝了这杯酒就乖乖吃饭。”
说完,他松开手,又斟满了自己的杯子。清酒微泛着绿光淌在杯中,虽未入口,香气早已游散开来。
可我再嗅不到酒香,不知怎的,我的心思在这一刻全挂在了眼前人身上。他似颦非颦的眉尖,他闪烁的瞳仁,微动的鼻翼,他的微微勾起的嘴唇……
闻人灯微抿一小口酒,问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我顿了一下,手指敲杯壁,“缥玉。我叫缥玉。”
他轻笑:“缥玉……怎么像是临时编了个名字给我。”
我低头不说话了。自小住在山神山上,也没人要喊我的名字,青鸟也总是恩人、恩人地喊我。倒也不算是临时编造,从此刻起我名叫缥玉不就好了?
这酒不仅香,劲还很大,浅尝几口我就有些迷迷糊糊的。倒是闻人灯,喝酒如喝水一般,一点醉意都看不出。我喝着酒,突然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闻人灯的筷子停在半空:“……你还没吃饭呢。”
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手胡乱摸了下,衣服也被换过了。想到也许是闻人灯给我换的,不禁脸一红。突然一双手捧住我的脸,青鸟瞪大眼睛、没有表情的脸出现在我视野里:“恩人,是我给你换的衣服。”
“噢、噢,好的。”
“醒了?”闻人灯走过来,站在床边,“过了晌午都没吃东西,还睡了这么久,饿了吗?”
说完,他就开始从锦囊袋里掏打包好的饭菜,一件一件放在桌上,“看你对一袅烟的吃食没兴致,我就自己去借厨房做了。”一边放,一边报菜名:“这是耗油呛仔鸡、八宝酥鸭、姜汁赤贝、鲜蘑菜心……”床前的小桌一下子被摆得满满当当,“怕你醉酒醒了不舒服,我还清炖了龙井竹荪、橘皮人参汤。”
桌上的菜叠累积起来,若是不慎翻倒,怕是能把我压死。他越摆越兴奋,甚至握着筷子夹起一箸鱼肉想直接喂进我嘴里:“尝尝看。啊——”
一是不想辜负他的心意,二是受不了他水灵灵的一双鹿眼看着我,我颤颤巍巍地张口去接他喂过来的饭菜。要吃……应该也能全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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