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仲春，清晨的阳光带着些燕子的呢喃低语和糅杂的花息，轻轻浮动。礼部南院东墙之下，早早聚集了一批等待的考生。卯时正，礼部侍郎捧着匣子领着两列羽林军和内侍肃穆而出，斥开众人将皇榜张贴好后，等得心焦的一众考生们立刻一拥而上，挤挤攘攘地踮脚翘首而望，谁踩了谁的脚，谁撞了谁的肩都已顾不上，眼睛只装得下那张承载着期望、抱负、前途的明明皇榜。
“今日皇城放榜，不知哪家小公子能夺得榜首。”皇城不远处的茶楼里，三两茶客高坐着遥遥观望，喝茶聊闲天。
“我猜是沈小公子，听说他今年下场了。”
“你是说平沙侯的儿子沈珏？那可不，先不论家世如何，单凭那才华，状元郎之称，”说话的人竖起食指晃了晃，看着凑过来的脑袋，笃定道，“当之无愧。”
大家都笑：“这话倒是不假。”
沈家乃千古第一世家，其主支嫡子沈珏，是苏太傅唯一正式拜过师的学生，可是以才情斐然、温泽儒雅而名动天下的。不过，要说最出名的，还是他那一副承袭自他爹沈昀成的好相貌。毕竟沈昀成当年位列四大美人之首，生的儿子又能差到哪去呢。
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孩也挤在看榜的考生里，努力抻着脖子想穿过人群看到榜单，奈何长得太矮，无论如何视线都被前面考生的肩背挡得死死的，急得左窜右钻。
突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哎，示文？替你家公子看榜来了？”
小孩循声转过头，见到来人，不禁欣喜道：“张公子，你帮我看看我家公子在哪儿吧。”
张环的表情瞬间有些复杂，想了想，抱起示文：“还是你自己看，不然我说了你又不信。”
示文摸不透他是什么意思，只好越过乌泱泱的人头看过去，却是越看越惊，到最后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揉揉眼，从头至尾再仔仔细细地看一遍，确确实实没有公子的名字。
他跳下来，愣愣的半晌说不出话。张环担忧地看着他，宽慰道：“你不要难过，兴许……”
“不行，我要去问问。”示文甩开他，直奔羽林军那边去，张环在后面喊不住，连忙跟过去。
礼部侍郎李刺麟已被看榜的考生围了个严实，正一边答话一边让羽林军驱赶，看到跑来的示文，神色稍有缓和，让几个羽林军拦住考生，快步迎上，一把抓住示文的胳膊：“我正找你呢，怎么这久才来？你回去告诉你家公子，陛下召他承乾殿觐见，成公公已在宫门等着。”
“那这皇榜……”
李刺麟摇头，推着他往外走:“我也不知道，你还是回家去问问你家公子吧。要说你家公子朋友也是真多，你看，全是来问的。你快去，不然他们一会儿该拦着你了。”
示文还想再问，却也知道不会有答案，只好与张环告别，跺跺脚急急忙忙跑回家。
“公子！公子！”他一路喊着跌跌撞撞闯进书房，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的，“公子，你……”
“跑这么快，不怕摔了。”沈珏拢着袖子站在书案后研墨，语气平淡而缓，音色如温润玉珠，总是带着浅淡笑意，让人听了若心中淌过春日和风，不觉随之平静下来。
“不急，慢慢说。”
“公……公子，你……落榜了……”示文把气喘匀了，支支吾吾地说完，抬眼觑着沈珏的反应，生怕他受不了如此刺激。哪知沈珏神色未变，依旧慢条斯理地研着墨，轻笑道：“意料之中。”
啊？示文惊愕不已。公子……这么淡定？意料之中？什么意思？他不懂啊。
沈珏取下毛笔饱蘸墨汁在纸上勾勒几笔，摇头笑道：“可还有事？”
“哦，有的有的。皇帝让公子去承乾宫觐见，马上。”
沈珏沉吟着在画上添了两下方搁下笔，整整衣袖，跨步而出：“走吧。”示文这才注意到沈珏今日穿了身月白的较正式的衣裳，像是早有准备，不禁佩服自家公子料事如神。他跑跑跳跳地跟在沈珏身边，唧唧喳喳的，“公子你猜谁是今年的状元？”
“大概是秦晚舟罢。”沈珏配合道。
“公子太厉害啦，一猜就中！就是那个黑心肝白眼狼！没想到他竟会是状元！”
沈珏难得没有出言阻拦示文骂人，只颔了颔首：“理应如此。”
“可是我不服，凭什么那个黑心肝白眼狼能占据榜首？我替公子抱不平！公子的才学甩他十八条街，哪轮得上他了？”示文愤愤地挥挥拳头，转头看看沈珏，挠了挠头，好奇问道：“不过公子，你为什么会落榜啊？公子就算不是状元，也该在榜上啊……”
“沈公子，你解释一下？”
承乾殿内，落针可闻，今上端木嵘端坐堂上，瞟一眼闲坐在下首悠悠剥橘子的平沙侯沈昀成，略显忐忑地询问。立于堂下的沈珏看着殿内仅剩的两个小太监呈在面前的那份殿试考卷，温声：“臣，无话可说。”
只见那考卷右侧画了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大王八，批注——波光沉日晚，芦花唤渡舟。左侧描了个仗剑策马的少女，一笔一画勾得极为仔细认真，批注——汉家金柝声，铁蹄疾雨落。策马烟里行，持刃血中过。杀气震穹宇，北漠凉月涩。长风浩荡起，红缨楼上歌。
端木嵘：“……”他又瞟一眼平沙侯，发现剥完了橘子皮的沈昀成开始撕橘子肉上的白丝儿，注意到他的动作，把剥净的橘子递给他，语气与沈珏是如出一辙的温温和和，甚至含着些不正经的闲散，却让端木嵘不自觉地坐得更直了：“陛下自己裁度便可，臣就是来凑热闹的，陛下无需过问臣的意思。”
端木嵘：“……”看儿子的热闹……倒是不必说得如此直白……他小心翼翼斟酌道：“朕知沈公子宠爱妹妹，与秦公子有过节，但殿试何等庄重严肃，怎容儿戏任性？况且到底不该在此侮辱他人。”
沈珏躬身听端木嵘说完：“臣知错。”他顿了顿，真诚补充道，“不过臣并未侮辱他人。”
“那这只王八旁的诗……”
“只是一首有感而发，随手写的打油诗。”沈珏一口否决，拒不承认。
“噗——咳。”沈昀成呛咳一声，在端木嵘投来的目光里若无其事地掩唇清清嗓，摆摆手示意无事。
随手写的打油诗？目的是不是过于明确了些？端木嵘无奈：“罢了，这次朕就不再计较，明年若仍然科考，可不许这般胡闹，不然算上这次一并罚。”
“臣遵旨。”
“退下吧。袁公公，送送他们。”
沈昀成起身，和沈珏一同行礼告退。端木嵘张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吭声，让沈昀成走了。殿外春光正明媚，宫道上了无一人，肃穆而空寂，沈昀成眯眼看看不远处一道宫墙边的长得繁茂的槐树。
又是一年了。
“爹。”沈珏跟在他身后，唤了一声。
沈昀成停下脚步侧过身，屈指弹了下沈珏的脑门，笑：“兔崽子，胆子挺大。”虽是骂，却未有责备之意，反是温柔。他把手中不知何时剥好的橘子放到沈珏手里，边走边道，“昨日北厉那边来信，说阿烟已于五日前起程回京招募北厉新兵，大概一旬日后就到了。”
沈珏捏着橘子微愣了一下，随即眸中笑意侵染入深：“嗯。”
“哦，对了，”沈昀成登上等在宫门口的马车，安安稳稳坐好，从袖中摸出一封圣旨递给沈珏，“江南一带涝灾严重，先前去的江其安大人治理一年收效甚微，返程路上染了疾，不幸离世。皇帝本意让我代替，但我不想去，我和他商量下，决定让你和监察御史李元燕同去赈灾，解江南之急，也算锻炼你。”
沈珏：“……”好吧。
另一边，京城北郊，树林掩映中，流水依傍旁，三两间茅屋简陋，毫不起眼。
一道黑影跃动在树枝上，所过之处，如风掠叶，最终落入茅屋中。
屋内陈设简单，但满屋堆得整齐的字画书卷尤为引人注目。淡淡的书墨气弥漫，似乎尽数缠绕于案后正坐的白袍男子身边。
“主子。”寄北摘下面罩，在桌案前跪下呈上手中之物，“拿到了。”
秦晚舟抬头，放下手中的笔，合上书卷摆至一边。寄北起身把卷轴在桌案上铺开——竟是沈珏殿试考卷的拓本。
“呵。”看到其上内容，秦晚舟冷笑一声。怪不得落榜。他指尖轻轻点在纸上，低眉。
当下朝堂上主要有两派，一是以沈萧为首的七大世家——沈萧临阮程封常，哦不，去年萧家主支以通敌之罪被诛，世子消失，旁支隐退，而程家早在十多年前就灭了，只存一子养在沈家。如今是沈家一家独大，领着其余四族了。另一是武帝时期提拔起来的新贵四家——林白谢楚，与七贵族分庭抗礼，水火不容。
现在的沈家家主平沙侯沈昀成，是今上端木嵘曾经的老师，内阁里唯一的阁老，今上懦弱无能，沈昀成就是朝堂的实际掌权人，虽然……他明面上几乎不插手朝中事，总是游离其外，高高挂起。沈珏作为沈昀成的独子——沈家的嫡子，自是有任性的资格。放弃一次科考而已，不论是凭他的才能还是家世，都无关痛痒。殿试之上公然写诗骂人画画，除了他，再没人敢，也再没人能了。
“主子，属下不懂他此行何意。”
“狡猾的狐狸。”秦晚舟沉着眉眼，摇头，“我也不知，且盯着。恐怕不只是不想和我同年那么简单。”
“是。”寄北颔首，想想又问，“属下还有一事不明。今上说沈珏在卷中骂人，属下愚钝，看不出骂在哪了。”
秦晚舟一顿，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笔在卷轴右侧画个圈，丢下笔，推门出去了。
寄北凑过去一看，被圈起来的赫然是这两个字——晚、舟。
诗写得其实不是很好，但作者的水平只能如此，配不上我们沈公子的才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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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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