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没有直接回府,半道别了沈昀成转去了太傅府。
太傅府不大,三四间小屋围出一方前院,院子里一株老桃树盘虬的根枝诉说着它的岁月,正值季节,满树的桃夭开得灼灼,阳光下轻轻晃着。树下两只矮几,左边一只摊着本书,书页被风吹乱,“哗哗”的。
沈珏顺手掩上,瞥到眼书皮,写着“落玉堂之公子莫逃。”
“……”又看闲书。他轻笑一声,拿砚台压住书,转身上阶,敲了敲门框:“老师。”
“进。”
屋内有些昏暗,老人坐在书案后,盯着桌上的字画,抬眸见沈珏进来行礼,浑浊的眼里满是和蔼:“起来吧。”
“老师怎么不在床上歇着?”
“躺着太闷,我乐意起来坐坐。过来,来老师身边,帮老师看看画。”苏尚河说着咳起来,咳声粗重而沙哑,身子连连晃动。
沈珏过去扶起他轻拍他的背:“老师慢些。”
苏尚河顺过气来,往椅背上一靠:“人老了,说两句话就喘,看画。”
沈珏道一声“惭愧”,站在案边细细观摩。
米白的绢上山峦重叠起伏,清溪淙淙绕于林间,忽隐忽现。沈珏沉吟着,指着画缓缓道:“功底深厚,稳扎稳打,山势的高危与林溪之婉转并存,相得益彰,这些地方的勾勒看似闲笔,去之却失了感觉,但似乎这几处用墨过焦,略显生硬……上面的留白是要题字?”
“没想好题什么,先空着。手上没力了,控不住笔啦。”苏尚河欣赏地点点头,拉住他的手拍拍,看见他手上的圣旨,奇道:“那圣旨是什么?”
“江南涝灾严重,今上与家父让学生随监察御史李大人前往赈灾。”
“这是你爹的活是不是?那小子,懒得很。”苏尚河笑着哼一声,“小时候让他读书,偏跑出去厮混,现在做了官,还这副样子。”
他话锋一转,叹:“不过也确实只能如此,朝堂昏暗久矣,侯爷一人苦苦维持,已是摇摇欲坠。等你们这些年轻人步入,该咳咳——换翻天地了。今日放榜,考得如何。”
沈珏有些尴尬,在考卷上作画写诗,如何?他支吾着:“这……”
苏尚河看他神色,明了过来,笑骂:“咳咳……你跟你爹一个德兴。把着点分寸,别太过了。”
“学生知晓。这些日学生不能侍奉跟前,老师需紧着些身子,回头学生让小妹时常来看老师。”
“你安心去你的,这边不用你分心。”苏尚河挥挥手,闭上眼,突然叹了口气,“糯糯要是男儿便好了。”
沈珏有些诧异,但没有开口。糯糯是苏尚河的小孙女,本名苏绵,小字糯糯。
“前日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来了,吵着要带走糯糯把她嫁出去,我拦不住,是邻里听见声音赶来帮忙咳咳……”椅子上的老人看着分外沧桑,满面的皱纹像院中那棵老桃树,刻着岁月的痕迹。
老太傅苏尚河一生荣辱,入过国子监,当过探花郎,教导过三位太子,经历过三代帝主,也曾纵横官场,也曾桃李天下。偏生有个混账儿子,跟着纨绔子弟花天酒地,不学无术,败了老太傅德望,牵连老太傅遭贬,气病了老夫人,令世人唏嘘不已。
苏绵不知是苏横和谁的孩子,苏横嫌她是个女儿,生出来就弃了,是苏尚河冒着大雨找回来养大,教她读书习字。如今当年的纨绔成家的成家,离京的离京,年轻的又都嫌苏横这个被赶出家门的中年男人,不和他接触,让他失了依靠,浪迹街头。赌博输光了钱,便把主意打到了女儿身上,想嫁出去换点彩礼。
“灵泽啊。”
沈珏回过神,蹲下身:“老师请说。”
“你娶了糯糯好不好?”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沈珏猛一后退,俯身欲拜:“老师我……”
苏尚河握住沈珏缩回去的手,不让他拜:“老师老了,护不住糯糯了,也没有精力去帮她选择合适的夫婿。你是老师看着长大的孩子,糯糯交给你,老师放心。”
“学生不……”
苏尚河打断他的拒绝,紧紧握着沈珏的手,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你和糯糯青梅竹马,你对她的照顾老师看在眼里。我风烛残年,恐怕是时日无多,就希望在闭眼前能将糯糯托付出去,看到你和糯糯交好。老师想了很久,才开了这个口,算老师求你一回。”
两行浊泪从眼角淌出,划过苍老容颜,苏向河看向沈珏的目光和语气里含着央求。
他没有办法了。糯糯这孩子是他一手养大的,一直带在身边,从啼哭幼婴到窈窕少女,他生命垂老的最后昏昏十几年,是她伴着度过的。苏绵聪明,懂事,坚强,但胆小,怕生,苏尚河早已没了其他挂念,死了便死了,唯独放心不下这个小孙女,不敢丢下她,让她孑然一身。
沈珏不忍,在苏尚河面前跪下:“学生惶恐,不敢教老师为难,婚姻一事,学生自会考虑。”
没有明确答应,但多少可以商量。苏尚河咳着,缓缓道:“是老师对不起你……”
陪苏尚河再说会话,沈珏便起身告辞,绕到后院。
后院里静静的,四处摊着书,隐隐的墨香浮动,碧绿的小竹丛掩映着小径,弯曲延伸,沈珏停下脚步站了片刻,闭了闭眼,方循着踏入。
半丈见方的小池塘平静无波,三两竹叶飘浮,倒影着竹枝如画。少女坐在池边石上,持着一只小竹竿,粉黄的衣裙铺展开,像一朵绽开的花。日光疏漏而下,投出斑驳的影,分外明丽。
“沈哥哥!”听见脚步声,苏绵喊一声,头也不回地冲他招招手。
“沈公子。”蹲在一边看的春词和夏曲站起来福了福身,互相推攘嬉笑着纷纷跑开。沈珏站到苏绵旁,看着池子,笑:“苏小姐在钓鱼?”
“对啊,”苏绵晃着脚,从身边的小盆里捞出一条寸长的小银鱼举给沈珏看,“你看,才钓上来的,春词老要和我说话,鱼都吓跑了。”
许是才挖土找了蚯蚓,她脸上还沾着泥巴。沈珏掏出手帕递给她:“擦擦脸。”
苏绵满不在乎地接过胡乱抹一把,塞给沈珏,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着沈珏,眨眨眼:“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落榜了?你肯定有别的打算。”
“是。”沈珏坦荡承认了,“如今局势有变,我明年再入官场。”
“我就知道。不过外面的人肯定要说沈哥哥了。”
沈珏笑了笑,不放在心上。指不定正合心意呢?
苏绵也没心情钓鱼了,头上顶大的斗笠歪歪的,抖着竹竿乱晃,在水面荡出圈圈波纹,层层漾开。“噢,我想起来了。”她仰起头,眉眼弯弯,有点贼兮兮的,“还有个原因。今年秦哥哥也参加考试了,沈哥哥不想和他同年,是也不是?”
鬼机灵。沈珏曲指敲了下她的斗笠边儿,无奈:“你又知道了。”
没有否认,无疑沈珏的答案是确定的。苏绵扶正斗笠,吐吐舌头。
秦哥哥,自然是秦晚舟了。沈珏和秦晚舟小时候在太学认识,当时全京城都知道他们三个玩得可好了。苏绵和沈珏调皮,秦晚舟就总在旁边看着。但后来秦晚舟和沈珏因为一些事闹板了,便再没来往过,连见都很少见。沈珏也是殿试时遇到后才知道秦晚舟今年也下场了。
“过几日我要离京办事,可能一去就是半年,苏小姐和老师在京,要照顾好自己。”
“啊……”苏绵一愣,“这么久……很远吗?沈哥哥走了,就没人和我玩了。九月我十七岁,沈哥哥能回来陪我过生辰吗?”
没有完全把握的事沈珏从不承诺,只能说:“我会尽量。”
“苏小姐……”他想到老师的话,心下沉沉,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他与苏绵自幼相识,一起打打闹闹,言笑晏晏,一起看花满长安,雪落青山,经历了十二载秋夏,是很好的朋友,现在让他突言嫁娶,委实是……罢了。
“我知道爷爷的意思,”苏绵突然接话,垂下眼,声音小了下去,语气很平静,“我不想让爷爷伤心,可也不想叫沈哥哥为难。”
她盯着池水,抿唇,眼睫掩去眸子里的纠结,陷入沉思。
风吹过,晃着竹枝清潭水,在墙上映出粼粼波光。沈珏袍袖拂动,抬手接住飘转而下的一片竹叶,捏在指尖,跟着沉默。
良久,他叹口气:“这件事,我想想办法。”
“啪”一声,来沈珏这串门自告奋勇为沈珏分忧的临子滨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痛得连忙缩手,龇牙咧嘴地直甩。
“假婚?”沈珏抬眼看着向他,语气里是不确定。临子滨过来勾他的肩膀,正色:“你有喜欢的人吗?”
沈珏摇头。
“那不就对了,你没有喜欢的人,又不担心辜负了谁。不想来真的,那就走个人场,演一场戏。我当什么事,值得困扰我们沈公子。”临子滨耸耸肩,“你想,这样是不是没那么难以接受,又能满足老师的心愿?再者,成了亲就是一家人,可以名正言顺地为爷孙俩提供保护。”
“而且,你今年多少岁了?十七。年后来找你议亲的可不少。你现在即将进入官场,考虑婚事吗?不考虑。这事刚好给你个理由回绝所有人,让自己不受打扰。况你的婚事难免牵扯良多,苏家挂职无权,并无纠葛,恰是不错之选。”
他条分缕析,冷静地为沈珏讲明利弊。不对,没有弊,他对自己的建议很是自信。
“不妥。”沈珏还是否决了他,“这件事对苏小姐是不利的。”
临子滨“嘶”一声,想想:“那确实。”
先不论现在如何,假使以后苏绵或沈珏真的有了喜欢的人呢?那时苏绵怎么办?不管如何处理,对苏绵或多或少都会有影响。
“我再想……”
“我认为挺好的。”突然的声音打断临子滨,两人循声望去。
苏绵怯生生地扒看门框探头进来,手中抱看几本书。临子滨冲她招手,指指沈珏对面的位子:“哎呦,糯糯也来了,来来来,坐这。”
“临公子。”苏绵和他打个招呼,放下手里的书坐下,“这事如果对沈哥哥有益,那我就没什么所谓的。”她来沈府借书,正好碰到两人谈论,听见后面几句。
“对我来说,嫁准都是一样的。我也不在意那些影响。沈哥哥帮过我很多次,如果我能帮一次沈哥哥,是很乐意的。”
“可是……”沈珏还是有些迟疑。
“沈哥哥,其实有时候你可以自私一点。”苏绵认真地看着沈珏,“你总是在为别人考虑,那你呢?”
沈珏一愣,自私一点么?他垂眸沉吟。
临子滨敲敲桌面,勾着沈珏的脖子往自己的方向一带,玩笑道:“偏心了啊,叫他沈哥哥,叫我就是临公子?”
苏绵差点冲他翻个白眼,你是我什么人?沈珏无奈地看他一眼,用手指抵开他:“坐好。”
他对苏绵笑了笑:“好。苏小姐不介意,那便如此。”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