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卉身子一颤,竭力忍住心头激荡,勉强笑道:“我哪有什么来历。”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从前也是千金万金娇养着的,后来洗衣烧火抄书什么活计没有做过。
“我不论你从前是哪家的千金。你只要记住,你如今是我们徐家的女儿。赵妈妈会当你的陪房,你如果不老实,我自然会知道。”徐太太先轻轻放过,又意味深长道。
“还有你这双手,明日我会找人来修剪。”徐太太上下打量她。
若不是姿容出众,节使夫妇也不会在得知女儿死讯后,第一时间想到了嘉卉替嫁。
嘉卉被徐太太挑剔的视线看得十分不适,却也平静地注视回去。
徐太太心在滴血,捧在手心里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就这么没了。一想到往后女儿的荣华富贵都让眼前这个孤女占了,她对嘉卉,实在是怎么也看不顺眼。
即使看她为女儿操劳奔走,即使明知是自己逼迫她替嫁。心中也难以抑制厌恶之情,恨不得上前扇她两个耳光。
“你先回去歇息吧,晚饭来和我一起用。”徐太太挤出一个笑容道。
她一言不发,起身行礼告退后,就匆匆出了正院。府上好事将近,处处张灯结彩,焕然一新,花团锦簇。嘉卉脚步虚浮,眼前发花,走了许久才回到她西侧的偏院。
小院靠近徐府下人住的大杂院,进进出出的婢女仆妇热热闹闹地嬉笑怒骂,全然不知府上的大小姐已经死了。她的“死讯”也尚未公布,小院一切如常。
嘉卉把被子拉到盖过头顶。她双眼酸涩,却怎么也睡不着。她从前很是感激徐府两位主子收留她,给她一个栖身的地方,给她一个体面的活计。
但脑海里慢慢浮现起昨日,节使夫妇默契的对视。
他们在得知女儿死讯后片刻的功夫,就商议好了秘而不宣,由她替嫁。
她猛地坐了起来,披上出门穿的衣裳,又在妆台里挑拣了一对品相极好的珍珠耳坠。
小院中无人伺候,只有一个粗使丫头果儿会来洒扫。嘉卉悄悄地寻到她住的下房,见无人留意,才闪身进屋。
果儿正在吃着一道管事妈妈赏下来的甜汤,见有人进来连忙遮掩住青瓷碗。一看是嘉卉,才起身笑道:“嘉姑娘怎么来了?”
下房都是好几个婢女同住一屋,嘉卉见房中也没人睡着,才坐下道:“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果儿忙道:“姑娘只管吩咐。”
嘉卉笑道:“小姐将要出嫁,我也不好再赖在徐府。从前和你,和小姐身边的两个婢子都交情深,很是不舍得。”
“姑娘要走?”
“我是教授小姐读书女红的先生,这府里也没有别的小姐能让我教。我总不能去教太太吟诗作对吧!”她苦中作乐打趣道。
果儿眼泪汪汪,道:“嘉姑娘,奴婢舍不得您。您从前帮奴婢写信给表哥,又教奴婢识字。您要是能一辈子留在府里就好了!”
她都成了徐家的女儿,可不就是一辈子要留在徐家了!
“你也不能一辈子留在府里啊,”嘉卉笑道,“总要出去嫁给你表哥的。”
“姑娘快别说这个了,您有何打算?”
嘉卉道:“我是南边家里遭了难才来江夏的,一直想着回去看看。就是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前日和小姐一道出游。她身边的彩屏,寻不见了——你可别告诉旁人。从前和她处得也不错,我要走了,也不知她究竟怎了。”
果儿目瞪口呆:“彩屏姐姐居然不见了?”
节使夫妇会不会彻查到底,她也不知,但她如今是信不过他们了。
“是。这毕竟关乎小姐名节,”嘉卉眉头微蹙,“府上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寻。但我想着总归是相熟的,是死是活——”
话音戛然而止,她回过神来,还有什么好托付寻人打探消息的?没两日,徐太太就会宣称她死了。是意外还是疾病,她也顾不上了。果儿要如何给她一个已死之人传递消息?
果儿好奇问道:“然后呢?”
“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一想到就觉得忧心忡忡啊。”她糊弄过去。
果儿同意地点点头。
嘉卉轻拍她的手,道:“山水有相逢。我是见不到你出嫁了,这对耳坠子就当给你添妆。”
珍珠耳坠莹润光洁,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果儿连连摇头,道:“怎么能收姑娘的好东西?”
“收下吧。”嘉卉又郑重地放回她的手里,不想再推来辞去。
*
草草和徐太太用过一顿饭后,嘉卉就被徐太太拉着手出了房门,道:“你去挑两个婢女。”
廊下已有牙婆领着一串调教好的十几岁女孩儿,各个手脸干净,神情温顺。江夏地界百姓日子过得好,鬻儿卖女的并不多。
嘉卉一一问了她们的籍贯,还是挑了两个土生土长的江夏姑娘。是一对姐妹,名叫珍珠和琥珀。
她领着两个婢女进屋,就听徐太太说:“给你的陪房,我会好好再选几个能干的。我有个堂姐嫁在了京城,先前也已去信托她寻个能调理人的嬷嬷。”
这也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嘉卉没有亲人能被徐府捏着,自然要在她身边放几个人。
嘉卉道:“多谢母亲。”
“你我母女,何必谈谢?”
嘉卉勉强扬唇,心中觉得好笑又有些齿冷。
再怎么虚情假意,二人也不是真母女,无甚可说。嘉卉躺在碧纱橱后的小床上,想着惠娘昨日和她说的每一句话。她说,父母觉得这桩亲事千好万好,可她不愿嫁人。
“.......去别人家里做媳妇,哪有在家当女儿自在。镇国公府听起来显赫,谁知道里头的日子又怎么过呢!”
嘉卉辗转反侧,忽而听到外间有行走间衣服摩挲的声音。不一会儿,又有压得低低的说话声。是赵妈妈在回禀,徐节使今日歇在了上月才抬进来的新姨娘那里。
徐太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她实在是有些摸不透这对夫妇。若不是过往五年她亲眼瞧见节使夫妇对惠娘万般宝爱,简直要怀疑惠娘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嘉卉想起自己的父母来,心中酸楚万分。若是她的父母还活着,她怎会沦落到在给徐节使做妾和为人替嫁中选?
对着斜斜透过软烟罗纱窗的月色,嘉卉眼泪无声汹涌。她心内起誓,这是她最后一次软弱哭泣。往后她一定会帮惠娘报仇雪恨,一定会挣脱开徐太太的掌控,好好活下去。
房内阒静一片,徐太太似乎也是睡着了。
蓦然间,嘉卉忽然听到一阵动静,似乎是西次间传来。像是一个说不出话的哑巴扯着嗓子嚎叫,混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打更敲梆子声,直往人心里去。
嘉卉惊惶坐起,就见赵妈妈端着蜡烛走进来,笑容在夜间显得格外阴森。
“妈妈,这是谁在叫喊?”嘉卉问道,不由往后瑟缩。
赵妈妈不阴不阳道:“是画屏那贱婢。嘉姑娘,这可是太太特特寻来的哑药。”
“画屏?”嘉卉愕然。
她回府时还听徐太太吩咐了仆婢要好生看住画屏,心中些微释然,徐太太还是有心替女儿追凶的.......
“那贱婢嘴巴不干不净,污蔑小姐贞节,没把她活活打死,已是太太开恩。”
嘉卉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赵妈妈冷哼一声,道:“嘉姑娘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此人先前对她客气有礼,如今却反倒横起来了。嘉卉知道为何,徐太太定是叮嘱了她好生看管自己。
狐假虎威,可如今,她还偏偏就在这只老虎手心里。
嘉卉提高声量道:“妈妈这是在说什么?难不成也要灌我一碗哑药?”
碧纱橱外传来细碎动静,似是有人在翻身。嘉卉继续道:“妈妈这变脸功夫我实在佩服。难道我进了镇国公府后,也要人前对我毕恭毕敬,人后把我当成奴婢训斥吗?若是被国公府的太太大爷发觉,妈妈可有想好作何解释?”
“你.......”
嘉卉突然发难,赵妈妈手指着她,张口结舌。
“老赵。”
徐太太唤了一声,赵妈妈狠狠瞪了嘉卉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外间传来主仆二人的喁喁细语,嘉卉用被子蒙住头脸,不想去听。
她自父母死后,就处处谨慎行事。在外边在徐府受了什么委屈,都是忍在心里。她有时候也恨极自己为何如此善于忍耐。
是因为她还惜命,生怕被人发现她不是什么沈嘉姑娘。
如今她实在是替自己不公。她替徐府遮掩替嫁,还要被一个仆妇指着鼻子教训,切实是没有道理。
心下不平,嘉卉辗转反侧,才慢慢睡去。
*
嘉卉缓缓地烧着纸钱,为名义上的自己守灵,实在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夜色深沉,惨月斜照。白日里徐太太哭晕了过去,就连徐节使也拨冗来灵堂上了一炷香。
倒让府里伺候的仆婢惊讶不已,府上女先生意外亡故,老爷太太居然如此看重。
白日里她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围着,怏怏地躺在榻上,一趟就是一天。直到三更的梆子声响了,悠悠醒转的徐太太才肯放她出来拜祭。
看着那简朴的牌位,耳边似乎还有着阵阵低沉的哭声。可她知道是幻觉,身后只有赵妈妈神色阴冷地看着她。
她已经遏制住了伤心,只想尽快找到凶手,却还是毫无头绪,也许要上京后才会有蛛丝马迹浮现出来......
一想到三日后就要上京,嘉卉深深叹了一口气。
而一月后,千里之外的京城,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尖声道:“什么叫做杀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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