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如同最细腻的金粉,悄悄洒满了皇宫的角角落落,驱散了长夜的最后一丝寒意。侍卫亲军司的衙署也渐渐从沉睡中苏醒,开始了一天的运转。然而,在副都指挥使公廨内,摇曳的烛火尚未熄灭,与窗外透入的晨曦交织在一起,在逯染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她并非刚刚起身,而是几乎一夜未眠。桌案上,除了摊开的公务文书和几份来自暗线的密报,还有一张宫廷内务府印发的、关于近期宫中各项仪典和妃嫔生辰的备忘录。她的手指,正轻轻点在其中一行字上——“十月初七,贤妃张氏芳辰”。
今日,便是十月初七。
这个日子,她早已牢牢记在心里。自衍月公主李弋溶回京、长孙洺漾态度暧昧不明之后,她便一直在寻找一个既能掩人耳目、又能与姐姐张濡晗进行深度信息交换的契机。而张濡晗的生辰,无疑是天赐良机。
按照宫中规制,妃嫔生辰虽不比重大节庆,但也会略作铺陈,接受朝贺。作为贤妃名义上的亲弟弟、又是新晋的禁军将领,她若在今日备上贺礼、亲自前往流云宫道贺,不仅合情合理,更能借着“姐弟叙旧”的名义,在相对私密的环境下,交流那些不便通过其他渠道传递的、关于衍月公主和宫内动向的关键情报。
这份“顺理成章”的接触,远比任何刻意的秘密会面都要安全和自然。
因此,早在数日前,她便已吩咐苍狼,以她的名义,精心挑选了一份既符合张濡晗才女身份、又不过于张扬的贺礼——一套前朝名家临摹的《兰亭序》法帖,以及一方质地上乘、雕工精美的歙石砚台。礼物早已备好,只待今日送出。
此刻,她再次确认了备忘录上的信息,并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今日的计划流程:上午例行巡查宫禁,中午前后以贺寿为名前往流云宫,利用与姐姐独处的机会交换情报,下午则返回衙署处理公务,并等待沈默和苍狼那边的进一步消息……每一个环节,都经过了她的反复推演,力求万无一失。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宫中特有的那种喧嚣前的宁静,正被逐渐打破。远处隐约传来了宫女内侍们走动的声音,以及……似乎比往日更密集一些的、负责洒扫庭除的动静?
逯染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流云宫的方向。果然,今日宫中的气氛,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忙碌。看来,贤妃生辰的这点“小排场”,还是引来了不少关注。这既方便了她的行动,也意味着……她今日在流云宫的言行,或许会受到更多无形的注视。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各种情绪——对衍月公主的警惕、对长孙洺漾的疑虑、对即将与姐姐会面的期待与凝重——都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
棋局已至中盘,每一步落子,都可能影响全局。她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专注。
如同精密的钟摆,时间不疾不徐地滑向预定的刻度。逯染今日刻意多留意了一下长信宫和衍月公主可能入住宫苑周边的布防,她在计算好的时间结束了上午例行的、比往常更仔细了几分的宫禁巡查。然后她便命苍狼捧着早已备好的贺礼,径直来到流云宫外。
宫门口的景象,与她清晨观察到的并无二致,甚至更多了几分热闹。几顶装饰华丽程度不一的肩舆停靠在侧,显示着前来道贺的嫔妃品阶各异。守门的内侍宫女们脸上洋溢着得体的笑容,在看到一身绯色官服、气度冷峻的张濡晟亲自前来时,眼中都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敬。
“奴婢参见张副都指挥大人!”
“奴才参见张副都指挥大人!”
守门内侍连忙上前行礼。
“本官前来向贤妃娘娘请安贺寿。”逯染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
“大人里面请!娘娘正在殿内会客,奴婢这就去通报!”内侍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入内。
片刻之后,张濡晗的贴身大宫女绿绮便脚步轻快地迎了出来,脸上带着真切的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显然,对于这位“弟弟”今日的到访,她和她的主子都早有预期。
“张副都指挥来了!我们娘娘正盼着您呢!快请进!”绿绮福了福身,热情地将逯染引入宫内。
流云宫内,确实经过了一番精心布置。庭院中,秋菊怒放,桂香浮动,廊檐下悬挂着寓意吉祥的五彩宫灯和丝绦,就连洒扫的宫女,似乎都换上了颜色更鲜亮些的衣裳。正殿内,更是暖意融融,香气氤氲。
几位品阶较低的嫔妃正围坐在张濡晗身边,巧笑倩兮,说着些应景的吉祥话。张濡晗今日确实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石榴红绣金菊纹宫装,映衬得她肌肤胜雪,容光焕发。头上戴着一套与之相配的赤金点翠头面,更添了几分雍容华贵。她正含笑应对着嫔妃们的奉承,举手投足间尽显主位妃嫔的端庄与从容。见到逯染进来,她眼中立刻闪过一丝真切的喜悦,仿佛真的是久别重逢的弟弟前来贺寿一般,连忙起身相迎:
“阿晟,你公务如此繁忙,竟还记挂着姐姐这点微末生辰,特意赶来,真是……让姐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嗔怪,眼神中却流露出自然的亲昵与关怀,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感情深厚的亲姐弟。
“姐姐说笑了。姐姐生辰,做弟弟的理应前来叩贺。”逯染躬身行礼,姿态恭谨,目光却在行礼的瞬间,与张濡晗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只有彼此才能意会的眼神。她同时示意身后的苍狼将贺礼奉上,“薄礼一份,不成敬意,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你这孩子,总这么客气!”张濡晗嗔怪地横了她一眼,示意绿绮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包装精致的贺礼,口中却笑道:“你能来,姐姐便已经很高兴了,还带什么礼物?快坐下,尝尝今日新制的桂花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她自然而然地拉着逯染,在自己身边一个特意空出来的位置坐下,并亲手为她斟上了一杯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桂花酿。
周围几位嫔妃见状,自然不敢怠慢,纷纷起身向这位气势慑人、又深得贤妃“姐弟情谊”的张副都指挥行礼问好。她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敬畏,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嫉妒。毕竟,在后宫之中,能有这样一位手握实权、前途无量的“弟弟”作为依靠,是何等难得的福分。
逯染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并未与她们过多寒暄。她知道,今日的主角是张濡晗,她只需扮演好一个前来贺寿、略显冷峻却对姐姐足够尊敬的“弟弟”角色即可。过多的言语,反而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张濡晗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她并未强求逯染与众嫔妃应酬,而是将话题巧妙地引到了赏花、品茶、或是宫中近来流行的新奇首饰花样上。她谈吐风趣,举止优雅,很快便将气氛重新调动起来,让那几位原本因为逯染的到来而略显拘谨的嫔妃,再次放松下来,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逯染安静地坐在一旁,端着那杯温热的桂花酿,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窗外那些盛开的秋菊上,实则耳观六路,将殿内所有的对话和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耳底。她在等待,等待一个与张濡晗独处的机会。
这个机会并没有让她等太久。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几位前来道贺的嫔妃见日头渐高,也知道不便在此过多打扰,便纷纷起身告辞。张濡晗依旧是那副温婉贤淑的模样,亲自将她们一一送至殿门口,并嘱咐绿绮好生送她们出宫。
当最后一位嫔妃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殿门被重新轻轻合上时,整个流云宫正殿,终于只剩下了张濡晗和逯染两人,以及侍立在远处、垂手屏息的心腹宫女绿绮。
几乎是在殿门合上的瞬间,张濡晗脸上那份应酬式的笑容便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凝重与忧虑。她快步走回逯染身边,示意绿绮将殿门从内锁好,并退到更远的廊下守着,确保无人能够靠近偷听。
“阿晟,”她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你今日前来,定然是有要事吧?可是……与那位有关?”她没有明说“那位”是谁,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指的正是刚刚回京的衍月公主。
逯染心中暗赞姐姐的聪慧与默契。她点了点头,同样压低声音,将自己对衍月公主突然回京的疑虑,以及申猴那边查到的、关于公主府戒备森严、豢养神秘供奉等情况,简略地告知了张濡晗。
“……衍月公主行事诡秘,其意难测。姐姐身处后宫,消息比我灵通,不知可曾听闻,她回京这三日,有何异常举动?或是……与宫中哪些人有过秘密接触?”逯染的目光紧紧锁住张濡晗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张濡晗听完,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几分,秀眉紧紧蹙起,如同笼上了一层愁云。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极力组织着语言,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不瞒你说,姐姐这几日也正为此事心神不宁。那位殿下……回京的时机太过蹊跷,之后的动静更是透着古怪!”
她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轻啜了一口,似乎是为了平复心绪,然后才用近乎耳语的声音继续说道:“公主殿下回京当日,在陛下的紫宸殿,确实逗留了近一个时辰。此事宫中许多人都知道。但我安插在紫宸殿外围的一个小眼线,冒险偷听到了一些模糊的对话……”
她的声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那小眼线说,公主殿下似乎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是在向陛下哭诉‘东海遇险’,反而……像是在与陛下争论着什么!语气似乎还颇为激烈!其中隐约听到了‘……东西……不容有失……’、‘……废物……办事不力……’、甚至还有……‘……太后那边……’之类的字眼!”
什么?!与皇帝争论?!还提到了“东西不容有失”、“太后那边”?!
逯染的心脏猛地一沉!这个信息,与她之前猜测的“卖惨博同情”截然不同!如果张濡晗的眼线没有听错,那衍月公主与皇帝之间,似乎并非简单的兄妹关系,她们之间……更像是有着某种秘密的交易或合作?!而这次周放和钱三暴露,似乎触及了她们合作的核心——某个重要的“东西”?而这个“东西”,甚至可能与太后有关?!
这个猜测,让逯染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如果皇帝本人也牵涉其中,那这潭水,就真的深到无法想象了!她一直以来的复仇目标,或许并非仅仅是李劼一人,而是……一个以皇权为核心的、更为庞大和恐怖的阴谋网络?!
“此事……姐姐可确定?”逯染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有些发颤。
“那小眼线虽然离得远,听得不真切,但他发誓绝没有听错那几个关键的字眼。”张濡晗肯定地点头,随即又补充道,“不过,自那日之后,公主殿下便一直待在府中,再未入宫。而陛下那边,似乎也并未因此事而对公主有任何不满或责罚,反而……还赏赐了不少东西下去,命人好生‘安抚’。”
皇帝的态度,更是印证了这其中的诡异!名为安抚,实则……更像是封口和掩盖?
“还有一事,更为蹊跷。”张濡晗的神色变得愈发凝重,“就在前日夜里,西营指挥使周放的夫人,确实是秘密去了公主府。此事我已确认无误。但……就在周夫人离开后不久,太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莫諰,竟然也派了她最信任的心腹内侍,去了一趟公主府!”
太后的人也去了?!
这个消息再次让逯染震惊不已!长孙洺漾……她派人去见衍月,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像自己一样去试探?还是……另有目的?难道她与衍月之间,也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莫諰姑姑是太后娘娘从娘家带进宫的心腹,一向只听太后一人的吩咐。”张濡晗低声道,“她派去的人在公主府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出来时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我总觉得……这件事透着不对劲。”
逯染感觉自己的大脑如同被一团乱麻缠住,各种线索和猜测交织在一起,却始终无法理清头绪。衍月公主、皇帝、太后……这三位宫中权势最大的人物,似乎都与这桩神秘的“承明库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们各自扮演着什么角色?彼此之间又是何种关系?合作?对抗?还是……互相利用?
“阿晟,”张濡晗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中充满了担忧,“姐姐知道你心急,但此事牵连太广,太过凶险。你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尤其是那位长公主殿下,性情莫测,手段狠毒,若是被她盯上……”
“我明白,姐姐。”逯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急的时刻,越不能乱了方寸。她知道,张濡晗并不知道她与衍月公主之间的血海深仇,也不知道她此行的最终目的,姐姐的担忧是出于纯粹的关心。“姐姐放心,我不会冲动行事。只是……如今敌暗我明,若不能尽快查清真相,只怕后患无穷。”
她看向张濡晗,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姐姐,我需要你的帮助。请你务必继续留意衍月公主和……太后娘娘那边的动静。特别是衍月公主,她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她与宫外那些江湖势力是否还有联系?任何蛛丝马迹,对我而言都至关重要!”
“你放心,”张濡晗郑重地点头,“姐姐省得。我会尽力帮你留意。但你自己,也一定要万分小心!”
“嗯。”逯染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知道,能从姐姐这里得到这些信息,已经是意外之喜,也让她对当前的局势有了更清晰(也更危险)的认知。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主要是逯染询问了一些关于宫中其他势力(如皇后、戚太尉等)近期的动向,张濡晗也都一一据实告知。确认没有遗漏重要信息后,逯染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张濡晗叫住了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递给她:“这是姐姐亲手做的安神香囊,里面加了几味凝神静气的药材。看你近日心事重重,定是劳累过度,带在身边,或许能让你睡个好觉。”
逯染接过香囊,入手温热,鼻尖传来一阵熟悉的、淡淡的白芷和檀香混合的气味——这是姐姐惯用的熏香味道。一股暖流,悄然淌过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
“多谢姐姐。”她低声道了句谢,将香囊小心地收入怀中。
离开流云宫时,天色已近正午。阳光明媚,秋菊绚烂,但逯染的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沉重。衍月公主与皇帝之间可能的秘密合作,太后那令人捉摸不透的举动……这一切都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巨大的暴风雨前夕,空气中充满了压抑和危险的气息。而她,必须在这场风暴中找到一条生路,不仅为了复仇,也为了……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人和物。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被宫墙隔开的、属于长信宫的区域,眼神复杂难明。随即,她不再犹豫,翻身上马,朝着侍卫亲军司衙署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乍起于宫墙之内,看似微澜,实则……已是暗藏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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