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八月，上京已有些许凉意，金风肃肃，偏院的红枫叶子在黑夜中吹得沙沙作响，一妇人模样打扮的婢子双手交叠于腹前，在门后来回踱步，一丝不安随着落叶隐匿在暮色之中。
叩叩——
轻闷的敲门声响起，妇人眉心瞬间舒展，立即给开了门。
偏院没有掌灯，黑魆魆一片，妇人看不清来人面孔，但也隐约见她肤色透白，头发盘起，一支简单的簪子便是所有装饰。
“可是付娘子？”妇人嘴上做疑惑，手却热情地将人往门里带。
付茉苒只轻轻嗯了一声，妇人便加快了步伐，拉着她摸黑前行。
“付娘子，我家夫人吸一口气都疼，烦请您多多费心，钱不是问题。”
付茉苒来到上京已有月余，刚开始，她只想寻找机会拦截圣驾，以求面圣机会，为含冤而死的母亲讨回公道，可她在皇城门口等到口袋里的碎银都花没了，也没见到圣上。
又听闻大理寺卿为人刚正不阿，上能不畏皇权，下能整肃吏治，惩恶扬善，济困扶危，尤其是对欲盖弥彰之人，他只需要看一眼对方，便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随即她去了大理寺，但大理寺的人说那是临州县尉的事情，让她找当地县令陈述冤情，再不济，也得先到刑部和都察院，最后才是大理寺。
可她就是临州县令之女，深知父亲是个连她和母亲都能杀害的狼犲虎豹，临州管事更是蛇鼠一窝，别说主持公道，就是看到她如今在上京城活得好好的，断然也会像当初那般再次将她沉塘。
茉苒势必要为母申冤，即便是死。
可上京不是临州那样的小地方，想要留下来，得先活着，好在得母亲真传，她有一手专治女科的医术，尤其是乳痈病症，比母亲还要更胜一筹。
相比临州得了乳痈宁死不医的妇人，上京的妇人较为开放一些，可也仅限于暗地里，毕竟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有损女子名节，尤其是高门大户里的女子。
初来乍到，茉苒没钱没名，一身本事无地施展，绝望之际，借她暂住的王娘子，深夜里和丈夫打了起来，一问才得知，王娘子心口疼，想要找大夫，但丈夫死活不肯，最后闹到了和离的地步。
茉苒在这住了大半月，与王娘子多有往来，知道她刚生下一闺女，拉着人到里屋，多问了几句。
王娘子许是疼得厉害，什么礼义廉耻都顾不上了，直接与她道清缘由。
茉苒证实了心中所想，王娘子确实为乳痈所困，她花了两天时间帮王娘子缓解了乳痈之痛，事后不收钱，只求她能帮自己多多宣扬。
王娘子病情得到极大救治，重新活了过来，对茉苒的要求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果不其然，三天后，她就来到了李府，病状和王娘子极为相似。
此户人家的侧门都能容下一辆马车，定是权贵人家，茉苒不敢东张声望，低头回应妇人，声音柔软，“请放心，我定会尽我所能。”
茉苒被带到一处院子，突地妇人停下了脚步，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片黑布，作势往茉苒脸上去，“差点把这个忘了，娘子，还请你...”
茉苒心中当即清明，深闺后院，最是在意名声，她并未做任何阻拦，任由妇人替她绑好布条。
茉苒看不见路，半摇半晃了好一会，随之四肢百骸传来暖意，四周静悄悄一片，偶有风声从窗边呼过。
“夫人，付娘子带到了。”
“快，让她过来，我要疼死了，”呜咽声从帷幔传出，“快点，在等什么！”
妇人忙拉着茉苒坐在床头边的木凳上，“娘子，有劳了。”
一只白润纤细的手从帷幔伸出，落在床边，茉苒缓了会，开口道：“夫人，黑布我得取下来，需看过才能确诊。”
“看、看什么？”女子的手倏地缩了回去，声音慌了神，“不是把脉便能诊断吗，要、怎么看？”
她明知道要看什么，可放不下心中芥蒂，反复询问。
茉苒曾跟母亲外出问诊，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子，她们被礼教束缚，羞耻将女科疾病宣之于口，直到化脓腐烂才开始害怕，可往往这个时候，她和母亲都已无回天之力。
乳痈不同寻常病症，须真真切切地望诊，依据外形颜色，亦或肿胀大小进行诊断，必要时还需上手触摸，仅是把脉有失判断。
“夫人，我需解开您的里衣查看一番才能下定论，如若觉得难堪，可遮挡一部分。”茉苒用以往经验，替女子想办法。
“不，绝对不行，刘妈妈，让她离开。”女子拉上帷幔，重新缩回被子里，没了声响。
她抗拒得厉害，茉苒奈何不得，看了眼刘妈妈，希望她能从中劝两句，可刘妈妈眼里尽是无奈，茉苒便觉得没希望了，缓缓起身离去。
半路，刘妈妈掏出钱袋子，茉苒赶紧推辞，道：“今日我并未做什么，这个钱不能收。”
“拿着吧，你也跑了一趟。”
马上要入冬了，茉苒还穿着单薄的夏衣，她也确实需要一笔钱来过冬，想了想，便把钱收下了。
手心里沉甸甸的钱袋子，茉苒心里不太安稳，对刘妈妈道：“刘妈妈，您是夫人的贴身人，可方便告知我她的病症，我试着开些药缓解下她的病情。”
这是茉苒第一次不依靠母亲，单独替人看病，行医经验又比不上母亲，竟然忘了还可以通过问诊断定病人的情况，辩证配合草药，也能起到调理的作用。
她不愿放弃这个病人，只要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之后便能让对方相信她，说不定就能对她毫无芥蒂了。
如果把她治好，对她在上京城打开路子很有利。
刘妈妈一听，面色大喜，“当真能行？”
“试试吧。”
茉苒根据以往经验，虽无法具体判断少夫人的病症，但乳痈能使她痛苦至此，想必痈肿少不了，她可以用些消肿祛瘀的草药。
刘妈妈断断续续说了些病状和发作日子，茉苒沉思片刻，道：“刘妈妈，我回家抓些草药，烦请您半个时辰后在偏门接应我。”
茉苒来之前，王娘子告诉了她一个上京的规矩，女科医师上门得乔装成下人，看完病后写下药方，府里自有人去抓药。
茉苒一听就明白，左右不过是担心被人发现女科医师上门，传出不好的闲言碎语，下人打扮不会让人起疑。
恰巧茉苒来到上京也一穷二白，别说草药，住所连个像样的板凳都没有，之所以和刘妈妈说要回家抓药，只是想借机表现出她懂门道，能让对方更放心些。
寒风阵阵，路上行人寥寥无几，茉苒用了最快的速度买好草药，到侧门时刚好看到刘妈妈。
和刘妈妈说了草药的用法，便离去了。
两日后，日落归山时，茉苒刚用刘妈妈给的钱装点好药箱，就看到王娘子领着一个人过来，她带着黑色帷帽，看不清样子。
“付娘子。”
声音一出，茉苒才知她竟是刘妈妈。
刘妈妈音色急切，“我家姑娘用过药后有所改善，但今早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发热，吃什么吐什么，还烦请娘子同我速速走一趟。”
刘妈妈上来便拖着茉苒往门外走，丝毫不给她反抗的余地，可茉苒一听就知道这种情况有样东西少不了。
“请等一下，我要带样东西过去。”
“草药你在马车上告诉我，我让小厮去买。”
“不是草药！”茉苒力气小，无法挣脱刘妈妈的禁锢，只好大吼一声，“等小厮买到，也可以帮你家姑娘收尸了。”
刘妈妈一听，气息瞬间消了下来，王娘子见势不对，笑着打哈哈：“哎呀，急什么嘛，听人家医师的。”
“自然是听的，只是...”她瞥着茉苒，看她打开药箱在里面找着什么，“我家姑娘等不及。”
“等不及也得等嘛，难不成你比茉苒还能看病？”
刘妈妈哑口无言。
茉苒找到了东西，往袖口一藏，“走吧。”
依然是从侧门进府，还没抵达少夫人的院子，两人远远地听到了像是茶杯砸碎的声音，随后传来辱骂声。
“不要脸的蹄子，看看你病成什么鬼样子了！”
刘妈妈停下了脚步，不敢进内。
“怎么了？”茉苒问。
刘妈妈答非所问，道：“先等等，等老夫人走了再进去。”
原来是老夫人在骂。
茉苒是外来人，不清楚府上的事，于是在旁边等着，可越等，院子里骂得越难听，到最后渐渐有了争执。
“我今天这个样子是谁害的？是你儿子李敏飞！李敏飞才不要脸！”这是少夫人的声音，“他害死了我的顾郎，是他害死的，更是你害死的！！！”
“你还敢提那个死人？如若你没和他苟且，能病成这个样子？”这是老夫人的声音，“不知检点，不守妇道，我早说了你这种女人必须休了，现在好了，病成这样，传出去我们李府还要不要脸面了！”
“我和顾郎清清白白，要不是李敏飞这个混蛋，我早就是顾家的儿媳，我也从来不稀罕你家！”
“你不稀罕能勾引我儿？没进门就敢上我儿的床。”
“你胡说八道，明明是李敏飞对我、对我、”
几句争执，茉苒已明白大半，不由地在心里冷笑，想起曾经和母亲出诊，世人总对女子苛刻，尤其是在女病上，似乎女子就不该生这类病，一生指定是和男子有染。
母亲作为女科圣手，一生都在教化世人，她告诉茉苒，她最大的愿望是想让所有人都明白得女病的原因很多，不能全归于不检点。
年纪尚小的茉苒看着母亲坚定的目光，想着她也要成为母亲那样的人，继承她的意志，行医救世，造福女子。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去做这些事，便被父亲和姨娘联手残害，连她所写的论著也一同葬于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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