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茉苒正和几名娘子逗弄孩子,屋内莺声燕语,这时,只听院外传来一道男声:“姐姐们笑什么呢,可否出来说话?”
昨夜着青衣的赵娘子笑着朝门口回应:“来了!”
“赵姐姐今日的气色可真好。”江小福一见到她,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赵娘子大大方方地接下小厮的夸赞,“可不,昨儿是我来府上首次安寝到天明,能不美吗?”
“哦?主子说昨天夜里来了个很会哄孩子的乳娘,莫非是她的功劳?”
“自然,说来也是奇了啊,她一抱起小姐,小姐立马就乖了。”赵娘子百思不得其解,忽而瞟他一眼,“对了,你来作甚?”
“赵姐姐,敢问新来的娘子芳名?”
“付茉苒。”
江小福颔首,“主子遣我来寻付娘子,还请您告知一声,让她随我去主子书房一趟。”
“你等着。”赵娘子未多思索,转身回了屋,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甚,“茉苒,主子找你,我看啊,肯定是赏赐,我告诉你啊,主子赏赐可大方了,待会你尽可大胆开口,无需跟他客气。”
围聚在一起的娘子们听了,全都来劲了,纷纷给茉苒出主意。
“理因如此,要不是活着艰难,谁乐意舍弃自家孩子,替别人喂孩子呀,可不得抓紧机会嘛。”
“我们每月的月钱是五两,赏赐问你要多少,你就喊六两!”
“喊十两!”
“是否太多了,恐会觉得我们贪!”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沉浸于赏赐之中,全然未察觉茉苒脸上的红润霎时褪了去,变得惨白。
她来府上不过一晚,论功劳苦劳,皆轮不上她,且若真是赏赐,派个下人来告知不就得了,何至于独独喊她去书房?
是查出了什么吗?
茉苒有些后怕,当初被父亲和姨娘沉塘,她应该...应该在逃离水底时再忍耐片刻,如此便不会被府上的丫鬟看到,父亲和姨娘也会觉得她真的死在了庄子外的鱼塘里。
父亲虽为县令,但茉苒也知道他在上京有不少关系,仅是来家中寻母亲医治的上京官员,她就知道两个。
男人和父亲有关系吗?如果身份暴露,男人会怎么处置她?是送回临州,还是治她欺瞒之罪?亦或者直接借李府之手,悄无声息地了结她?
茉苒眉头紧蹙,神色愈发不安。
“茉苒?茉苒?”
“啊?怎么了?”茉苒被赵娘子轻捏了下手腕,方回过神来,“哦,我这就去。”
茉苒随江小福出了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荷花池,但腊月将近,荷叶不复翠绿,早已变得干枯,有些甚至只剩叶茎,更遑论见到荷花。
茉苒看着棕褐的荷叶有些扎眼,却道不出缘由,直至抵达书房,仍未想明白究竟是何处令她不适。
“主子,付娘子到了。”
“让她进来,你出去,把门带上。”
男人声音干净清越,茉苒试图去揣测他的心境,却发现他语气不喜不怒,平淡如水,什么心愫都察觉不到。
茉苒进了屋,男人正低头写着什么,头也没抬地道:“寻个地方坐下罢。”
茉苒去到离男人最远的角落坐下,深深吸了口气,闻到一股若隐若无的沉香。
男人没理会她,茉苒自顾自地打量起书房。
左侧黄花梨木的书架子中央,赫然摆放着一个神龛,书架与神龛色泽近乎一致,皆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和兽纹,仿若浑然天成,不仔细端详都分辨不出中间的神龛,可见雕刻师傅工艺之精湛。
除此之外,书房可谓是近乎奢靡,屏风上镶嵌的玉石螺钿、象牙笔山,更别说右侧博古架上的奇珍异宝,翡翠玛瑙,看得人眼睛都要瞎了。
不愧是公主府。
男人则依旧一身白衣,在这吸一口气都是金子味道的书房,倒是显得低调内敛,清水出芙蓉,竟让人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茉苒不敢妄动,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安安静静地等男人忙完,这一等,让茉苒慌乱的心逐渐平静,有足够清醒的思绪琢磨男人接下来的举动。
浸在沉香中,茉苒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叫什么名字?”男人蓦然开口,茉苒悚然一惊,脊背紧绷,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手脚慌乱地起身,回道:“付茉苒。”
“哪里人?”
茉苒稍作迟疑,季尘禹没立即得到答应,停了书写的动作,掀起眼皮一瞥,将茉苒下意识的躲闪观了个彻底。
他勾了勾嘴角,道:“过来。”
茉苒双腿装了千斤重的水银,走一步都艰难,靠近男人一分,气息便沉重两分。
“哪里人?”季尘禹再次重复,语气带着强势质问,似不乐意再看到茉苒避而不答。
茉苒抿嘴,答:“临州...方家村人。”
“方家村。”季尘禹若有所思,“我曾去过临州,还记得那里靠海,听说今年的水产收成颇丰,进奉使可是送了不少稀奇海货到宫里头。”
茉苒不由地冷汗涔涔,本想随口编造个上京近郊的小村子,但她口音一听就知道不是上京城的人。
幸好她说了半句实话,剩下的半句谎言,她在方才静坐时已经想好了对策。
茉苒喉咙干哑,轻咳了声,道:“确如大人所说,今年春日较往年来得更早,开海也就早了些,当地不少民众深夜仍在捕捞。”
茉苒吸了吸鼻子,泣声道:“然有的人赚得盆满钵满,有的人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季尘禹手中的狼毫蘸着赤墨,落于纸上却染成了红点,他的手生得极为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白色云锦宽袖恰到好处地遮住手腕,矜持禁欲。
“哭什么?”季尘禹没去看她,继续写字。
茉苒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大人有所不知,我与夫君相濡以沫数年,两月前民妇诞下一女,可孩子不幸夭折,我也因此垮了身子,夫君为给我进补,出海捕鱼,便再也——”
茉苒哭得伤心欲绝,“再也没有回来。”
“民妇父母双亲早逝,幸得婆婆收留,又与夫君青梅竹马,蒙夫君宠爱,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没想到...没想到...”
茉苒呜咽痛哭,瘦弱的肩膀颤抖不停。
本以为男人会心软,可没想到他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冷凝淡漠。
他在生气。
虽未表现出来,但茉苒就是知道,他生气了。
季尘禹冷哼一声,似有不屑,终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眉目间气宇轩昂,眼神却像一把利刃,刺得人骨头都发疼。
季尘禹坐得笔直端庄,脸色冷漠,质问她:“丈夫孩子都死了,怎么跑到上京来了?”
“大人!”
茉苒倏地跪地,并非是她想跪,而是季尘禹无形中散发出的高位者气场,将她给吓着了。
季尘禹可以不用刀杀人,因为他本身就是一把刀,茉苒站在他眼前,仿佛随时能将她劈成两半。
她多年来只专注行医,从没想过会因为一个男人吓得腿软。
可既然她已经兵行险招撒了谎,撕了个口子,无论男人要将她做何处罚,她都要把这个口子给缝起来,不露一丝一毫的破绽。
要怪,就只能怪她一直活在母亲的庇佑下,不懂世间事故,只顾眼前过河,不思远方断崖。
她后悔用付茉苒这个名字出现在上京,她应该在踏入上京城的那一刻起,就将这个临州县令之女的名头给摘掉。
她太想为母亲报仇,也太想用临州县令之女的身份将付山海的丑恶嘴脸公布天下,却忘了这世间本就是沼泽地,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茉苒痛哭不止,不是为了那个不存在的夫君孩子,而是为自己的愚蠢悔恨不已。
她怎会如此蠢笨!
“大人,我夫君家里穷,他还缺了一条腿,在村子里本就不受人待见,他不在了,您觉得我还能在村子活下来吗?”
茉苒放声大哭,从失去母亲开始,从得知母亲是被父亲和姨娘害死开始,她哭过无数次,却又在逃离临州之后,她再也不敢放声大哭。
她害怕哭得大声了,被父亲暗中派来的人追杀,她便永远无法为母亲报仇了。
她不敢哭。
此刻却借着另一个人的身份,将多日来挤压在心里的委屈和苦闷发泄出来,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她是真的有天大冤屈。
“我知道我应该随我夫君而去,可是他每次出海前都做了最坏的打算,每每临别之际,他都会和我说,如果他真出事了,让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大人,我实在是想随她而去,可是我...得活着啊...”
书房许久没声,只有茉苒的哭声响亮刺耳,半晌,季尘禹终于开口了。
“回去吧,照顾好穂儿,赏黄金万两。”
茉苒紧咬下唇,她想母亲了,也还没哭够,但要是再哭下去,可能男人的眼神不仅仅是无奈了。
她缓缓站起身,许是跪得久了,双腿变得麻木,一个不留神踩着裙子,不受控地往书桌倒。
“啊——”
茉苒下意识喊出声,好在她反应神速,及时用手撑在桌沿,才没让自己摔了个狗吃屎。
只是——
她好像打翻了男人昂贵的朱砂墨。
等等,怎么有股血腥味?
茉苒对血极为敏感,鼻翼翕动,再次确认了这就是血的味道。
“大人,这好像不是朱砂墨。”
季尘禹背靠太师椅,笑得诡异,道:“嗯,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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