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开学日，北方倒春寒格外冷，信河三中路两边光秃秃树干下边的雪还没化干净，清冷的校园就要宣布开学了。
一个高挑身影穿过三三两两结伴人，刚迈进拐弯口就被迎面而来的北风打了照面——困意全无，彻底清醒。
……真他妈冻人。
江一把额前纷飞碎发拢到耳后，又把套在冬季校服外的米白羽绒袄拉链直接拉到顶，饱受风霜的脖颈这才开始回暖。
双手揣兜往衣领一缩，默不作声将兜里振动的手机调成静音。
烦。
ˉ
前些日子江高阳回国，父子相隔一年再度相见，这么感人的戏码却维持不了半天，张婆来回看着一前一后坐着不语的父子，暗自叹气。
她知道两个人脾气不合，多多少少都能吵一架，但两人自上车都没有过问对方一句，剑拔弩张令人紧绷，生怕下一刻从谁嘴里蹦出什么不该说的。
车厢静得出奇，江一无所谓气氛，慢悠悠划拉手机，艺术部大群临近元宵才如同解冻般活跃起来。
从上往下，依次是有人说提前开学，有人反驳，到最后也没说准那消息从哪里来的。
江一毫不在意开学时间，巴不得早开早离家回他那个四方学区房，下一秒返回主界面，点进置顶只有几个人的小群。
五分钟前。
［头像元宝:【定位绿野】快来兄弟们，哥们压岁钱终于到手，开黑庆祝庆祝！］
［头像财神:等着，兄弟立马过去给你捧场。江哥来不来？@月光］
江一打字，不去，把手机揣回兜里没多看一秒。
庆幸的是，江高阳似乎最近工作忙，还没到别墅就让司机掉头去了一家高档餐厅谈工作，车厢紧张氛围以江高阳下车结束。
张婆看身边少年眉头渐渐舒缓，试探着开口问他今天有没有安排，言外之意是委婉的提出父子多点相处时间。
“跟朋友聚聚，晚上不回来了。”江一懒懒掀起眼皮，默然看向车窗外，天色暗沉，车流匆匆。
这场新年会晤最终提前结束，江高阳前脚不离后脚忙了整整五天。临走前拎着行李箱走到别墅门口，突然记起什么往后扭头。
他略显疲倦的面容有了表情。
“站没站相，头发留这么长做什么，这几天又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凑去了？身上那烟味别以为我没闻着。”
少年挪开目光，神情冷漠，没有反驳也不甘示弱，一如既往。
江高阳攥着公文包力度紧些。
两年了，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从前成绩第一的好学生变成了现在这模样，父子之间关系越来越微妙——互不关心，互不退让。
江高阳依稀记得初三被老师叫去学校，因为江一打架。成绩第一的好学生打群架，念在初犯从轻处理。
属于青少年的叛逆期如期而至，狠狠打了他这个不称职父亲的脸面。
抽烟、喝酒、逃课、打架，学校老师的电话不断挑动紧绷神经，不堪重负最后崩裂。
或许他也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去指责他的儿子，但江高阳到底是希望他能从坏学生泥潭里拔出来，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比不上以前，都好。
最后的理智将他拉回，忍着情绪起伏:“日子是你自己的，你要是想继续这么混下去，谁都救不了你。”
ˉ
照这么说，头发也是我自己的，我想怎么留就怎么留，碍着谁了？
江一揉了把被风眷顾凌乱不堪的及肩发，心里犯嘀咕，拎着书包穿过校门往艺术楼走。
路过的人很少有不看过来的。
原因无他，三中算得上不错的高中，大多数听到艺术生三个字，下意识都会认为是混日子。
江一背着明晃晃露在外边的画板还有素描纸，不守规矩没有穿在校服外套内的羽绒袄，随风飘扬站远点会被误认为是女生的及肩发——像极了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其实更吸引人的往往是他的相貌，实在太帅了。
标准的高鼻梁、桃花眼、薄嘴唇，还有那天生方圆百里冰冻的冷气质，走一步都结冰。
可惜昨天熬大夜卧蚕连带着黑眼圈一样重，戾气格外张牙舞爪，不然就凭这长相笑起来妥妥的阳光大帅哥，肯定能俘获不少女孩芳心，比那什么校草帅得更惨绝人寰。
——自称好兄弟的夏淮安经常张口闭口帅比，江一没兴趣让他滚蛋。
迎着来来往往人群目光，江一突然后悔出门前没戴口罩，于是加快速度走进艺术楼甬道，隔绝一切眼神交流。
今天来的早，天还没亮透，艺术楼有几个教室亮了灯，他上四楼掏出钥匙打开一间画室门。
空旷教室里只有靠窗的一副画架，跟放假前一样。
没人动过。
江一稍微放心，撂下双肩包开始收拾画具。
约莫一个钟头后，他慢慢悠悠踩着预备铃的尾巴，转进高一实验楼二楼尽头的四班。
教室早已人满为患，座位也七七八八满了，好在江一并不在意坐哪里，垂眼扫一圈，径直走向倒数第二排朝向过道的空位。
三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不成文规矩，最后一排必须留空桌子，说是考试的时候便利同学，倒也没看出哪里方便。
四十多号人刚才还乌泱泱的教室，不知怎的因为他的到来霎时间低了声音，只剩咬耳朵。
“你快看，进来一个长头发帅哥！”
“等等，他是不是上半年打架受处分的那个美术生？”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跟他一个班真的没问题吗……”
“你小点声，他……”
江一脚步慢悠悠停住，往旁边角落里抬一眼，脑袋凑在一起的女生马上像受惊的小动物“咻”的一声立刻分开。
教室气氛陡然零下十度，其他人大气不敢喘。
班长陈涵更是“咯噔”从座位上弹起来，默默给自己加油鼓劲，一会等打起来立马冲出去找老师救场。
江一盯着如临大敌的满屋子人，没说话也没继续走。
“四班哪呢……我靠找着了，兄弟们放学见啊！”
窗外熙熙攘攘路过的人群夹杂一阵强劲大嗓门，成功打破教室沉寂。
“怎么这么安静，不会老师来了吧。”夏淮安狗狗祟祟熟练趴前门观望，发现某个人之后眼睛一亮立马跑进去来了个飞冲，“卧槽江哥，咱俩一个班啊！”
夏淮安上学期跟江一都在美术一部，感情好两口闷。
江一肩头不堪重负，快贴过来的嘴还嘟囔:“站着干啥啊，坐下呗。我去江哥，你脸咋这么黑，是不是谁——”
“闭嘴，手拿下去。”
声音不大，震慑力极强。
夏淮安立马安静。
于是全教室的人看着江一臭着脸，头也不回走到靠门倒数第二排，毫不在意同桌是谁，扔下双肩包就趴在桌上开睡。
夏淮安挠挠头指着一个空座位，称得上礼貌的问了句:“兄弟，这有没有人啊？”
陈涵愣住还没解冻，下意识摇摇头。
高中教室里像什么校霸啊学霸啊，一时能引起轰动，没过几分钟教室又恢复原来乱嗡嗡，说话的、借假期作业的、当谁爸爸的，像菜市场。
江一犯困，渐渐把一切噪声阻隔，即将进入梦乡。
桌面突然响起“咚咚”两声。
见他没起来，又敲了几下，震的慌。
睡卷头尾的后脑勺缓慢撑起来，冷眼乜身旁一眼，恰巧那人也在看他，互为冰冻的眼神能磕出冰渣子。
教室鸦雀无声，讲台上班主任吹胡子瞪眼，“啪”的大手一甩教案。
“某些同学开学第一天第一节课就趴桌子上，还看别人说的就是你，江一！瞪人家季词干什么，我让他把你叫醒的，困是吧，拿着书本站教室外头去，看你穿着羽绒袄也冷不了多少，站醒了再进来。”
江一慢慢醒神，对着讲台眨眨眼。
谁？哦徐冉。
讲台那位中年妇女，是他高一上半学期班主任，教英语，原本管的不算严，某次江一打架记处分后，就开始格外注意他，恨不得每天问话让他好好学习。
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天道好轮回，徐冉饶过谁。
教室外，米白羽绒袄拉链紧紧拉上，江一揣兜没什么表情瞪着零零散散过路同学，直到下课铃响才打个呵欠回座位。
刚趴下，夏淮安跨越大半教室飞过来，“江哥先别睡，前几天那事你知道了不？”
江一窝在羽绒袄没抬头，指尖点点课桌让他继续说。
“就是那谁，那孙子叫什么来着哦萧粟，他被延迟开学了，普天同庆啊！”夏淮安坐到前边空座位，难得小了点音量，“听上边说是因为考试作弊，我看八成是他们那傻逼事被查到了……”
教室暖气温度高，困怏怏的，夏淮安下半句还没说完，江一就开了睡觉免打扰模式。
ˉ
“咚咚”
“咚咚咚……”
妈的又来。
心里冒火，猛地抬头。
猝不及防跟那从进教室到现在几个钟头都没说过一句话，却短短一上午连续两次吵醒他的同桌对视。
“我睡觉碍你事了？”江一冷脸。
不知道是不是看人不顺眼的主观意识，他总觉得那人没什么表情的脸，很让人烦。
“江同学，放学了。”那人示意他看空教室。
“关我屁事？”江一跷起二郎腿缓解脚麻。
“该去食堂吃午饭了。”那人站起来垂眸，深邃眉眼有几分安静乖觉模样。意思是劳烦这尊大佛动一动，他挡着出不去。
“……”
于是季词看到刚才还气势汹汹要揍人的长发少年，愣了一秒，假装咳嗽几声，手忙脚乱掏出桌兜手机一揣，头也不回走出教室，扔下句。
“我也饿。”
然后季词一下午都没看见他那位睡醒炸毛的同桌，书包明明还在那里。
自习课徐冉问起来，他随便扯了个在医务室，介于季词是成绩优异好学生，徐冉信了，火急火燎去医务室逮人。
二十分钟过去，后门慢悠悠进来个人影，以那“轰”一声坐下来的架势看，多少带了点气在身上。
季词正在草稿纸验算的笔停住。
“你……”
“你他妈卖我？”
江一对这位同桌的忍耐程度临近极限。
“班主任问，我蒙的。”季词偏头低声说，眼神悄悄打量，胳膊腿看起来没问题，应该不是大病。
江一:“……”
莫名其妙的怒气下去大半，合着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学校总共就那么几个地方，人家还特地挑了个最远的，自己倒霉怪不到别人头上。
“你去医务室做什么？”季词反问。
他掌心向下摩挲指尖:“管的真多。”
搬东西手心划伤，被美术老师以怕感染的名头拎去医务室贴创可贴，还正巧叫班主任逮到顺便领回教室——谁能把这种千年难得一遇的傻逼糗事毫无波澜说出来？
反正江一不能，到死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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