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方管家——”
几个女仆在窗外笑着呼唤。
“快帮忙想想办法呀！地上的雪太厚了，机器人都要扫不过来啦。”
方舒正在落地窗后面的吧台旁优雅地擦拭精密的钟表。他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扫不过来就不扫了，冬天院子里有雪不是很正常吗？把屋檐下和门口扫干净就可以了。”
他又想起来：“昨晚雪大，后院的恒温花圃和鸟屋都没事吗？”
“您放心吧，一早起来先生就亲自去看过了。”
女仆们嬉笑着回应。院子里的雪不用扫走，她们干完活儿，便闹着在楼下堆起了雪人。明天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雪白的小狗一头扎进雪白的地里，轻易就消失不见。
自从曲宁走后，明天就开始粘着靳向原。在家里是靳向原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几乎可以说形影不离。
方舒看见它，不由停下动作，一回头果然看见靳向原出现在身后。
“难得放假，先生不多休息一会？”
“已经休息整整一上午了，足够了。”靳向原顺着窗外的景色看过去，目光远眺，可以看见整个银装素裹的前院。入门的小径上尚无人踏足，雪面完整而平坦，更显得视野宽阔。
“今年的初雪好像比往年都早。”靳向原评价道。
“是有些早，提前了将近一个星期。”方舒将钟表交给机器人摆回原处，看着屋外感慨，“又到冬天了……您的生日也快到了吧，今年打算怎么庆祝？”
“庆祝就不必了。跟往年一样，简单准备些回礼就行了。”
“太简单也不好……毕竟有些人的心意可是很贵重的，回礼不能太轻。”方舒意味深长地说，“今年还会有人来么？”
靳向原知道他在问什么，淡淡道：“不会。”
“怎么说？”
“去年不是没来吗。”
“但人家前年来了嘛，还是大晚上冒着雪来的。”方舒调侃道：“您在为他的缺席不高兴吗？”
曲宁在三年前的秋天离开弗洛联邦，往后连着两年，都会在初冬时分回到靳家这座庄园，来给靳向原庆生。
自从被艾利昂帝国认了回去，曲宁的身份就不同在联邦的往日，可以轻易出门。布莱文看他看得一向很紧，必然不可能同意他独自回来弗洛联邦，所以在那次分别之后，靳向原从未预料到短时间内还能看到曲宁的。
他被方舒叫来门口，只见屋檐下站着一个穿着黑色简礼服、落了一身雪的人。在看清对方模样的瞬间，两人相顾无言，靳向原都不用想，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偷跑出来的。
在场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打招呼也不是，干站着又显得冷漠。只有明天毫无顾虑地表达自己十二万分的兴奋，它从屋子里冲出去后，在曲宁脚边一个劲地扒着裤腿，蹦上蹦下。
曲宁和靳向原对视出了神，被明天撞到腿才如梦初醒。他弯腰抱起小狗给它顺毛，手指冻僵了，动作却仍旧十分轻柔，明天激动得疯狂用口水给他洗脸。
靳向原看着他苍白的皮肤下泛着冻出来的红色，没有寒暄，也没有疑问，只说：“先进来吧。”
曲宁回到了暖和的室内。他坐在之前常坐的位置上，竟然显得有些陌生，明明才离开不到三个月。
靳向原端热茶给他：“来了多久了。”
曲宁不敢抬头，含糊其辞：“一会儿。”
“那怎么不进来。”
曲宁沉默，纠结要怎么说才最合适，能够既显得他足够可怜，又不那么可悲。然而思来想去，以靳向原的洞察力，他所有避重就轻的解释都和撒谎没什么两样，过多的粉饰只会显得可笑，还不如诚实一点。
于是他干脆道：“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他揪着明天耳朵上的毛，小声例举自己犹豫的原因：“怕您会不愿意见我，怕您会说我任性，怕您连门都不再让我进……没看见时还能骗骗自己，万一见到您了还吃闭门羹，我会痛苦得当场死掉的。”
“……”
靳向原先是微微怔愣，然后不由失笑。他感觉曲宁短短一段时间已经变了不少，至少以前，他不会用这种撒娇中带着埋怨的语气说话。
“我在你心目中这么没有人情味吗。”
“……不是。”曲宁沉默了会儿，“但我会忍不住想最坏的结果。”
他话音刚落，还没等任何人反应，忽然就传出来很清晰的一道空腹发出来的“咕”的声音。
曲宁当场面红耳赤。明天正好趴在他怀里，对小主人身上这个会突然发声的部位十分好奇，尾巴也不摇了，歪着脑袋一个劲瞅。
靳向原笑了一声。
“布莱文殿下不给你饭吃吗？”
曲宁羞愧否认。他是早上从布莱文的出行舰队里偷溜出来的，直接错过了午餐，这会儿是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失态，但这事儿又不能跟靳向原说……
好在靳向原并不想看他的把戏。曲宁来之前他正准备吃饭，也算是赶巧，两人一起安静地用了顿餐。
饭后，靳向原拿着一本纸质书在客厅的沙发上阅读，而曲宁就在一边陪着明天玩。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状态，靳向原既没有问他莫名其妙出现的事情，也没有主动提要送他离开，曲宁也乐得装傻充愣，闭口不谈。
他假装沉迷于跟小狗玩无聊的宠物玩具，实际上偶尔在明天跑出去叼玩具骨头的间隙里，偷偷盯着靳向原发呆。
屋外飘着鹅毛大雪，而屋内，柔黄色的灯光下一切都暖意融融，每个人都在自在地干着没什么意义但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这样的画面显得闲适又温馨，甚至比以前曲宁一直在时还要和谐。
可能这正是因为曲宁已经不属于这里的缘故。他担忧的事情已经揭晓结果，不论是好是坏，至少不需要再为了未知的将来彷徨焦虑，以至于身上总有种萦绕不去的愁绪。
而这一切宁静温情的时刻戛然而止于不久之后响起的门铃声。
靳向原收起书，前往门口迎接艾利昂帝国远道而来的第二位皇子。
例行的表面客套流程走完后，布莱文开门见山说自己是来接离家出走的弟弟的。靳向原没有拒绝的理由，将曲宁带到他跟前，他垂着目光审视面无表情不愿正视自己的亲弟弟，抬起目光瞥了眼永远悠然大方的靳向原，气笑了。
但他好歹是一国的代理掌权人，情绪不怎么上脸，再恼火也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修斯里安，我在你身上投入无数值钱的资源，你就在这用一副不值钱的样子蹭别人家的晚饭？这就是你翘掉记忆康复课也要做的‘大’事吗？”
他咬牙切齿加重了“大”字的读音，可曲宁根本不买账，一副毫无反应的模样。
布莱文总是喜欢居高临下地说教他，这一点明明和当年的靳向原是一样的，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同——这还真不是曲宁带有滤镜，布莱文强硬又霸道的语气总让人觉不适，相信换谁来都会更愿意听靳向原的话。
所以曲宁为了练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技能，常常把布莱文想象成一只聒噪的黄色鹦鹉，不去想他在说什么，只当他在叽叽喳喳，过滤废话的效果十分显著。
他听完一顿训，临到走了，曲宁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个礼物盒子，递给靳向原。他安静无言的眼神让人感觉不收下他的礼物就罪大恶极，靳向原只好先接过来，“这是什么。”
“生日礼物。”
“你跑出来，是为了给我送这个吗。”靳向原看他。
“……是。”曲宁显得闷闷不乐，“这很重要，不是吗？”
他说完又想到靳向原是不太关心纪念日的人，又颓然道：“其实我知道，对您来说应该也不太重要。我只是……只是想找个借口来见您。”
“不，我并没有那样觉得。”靳向原将手里小小的礼物盒收了起来，“不论是作为生日礼物还是借口，它都很重要。”
“是、是吗？”曲宁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受宠若惊。
靳向原很肯定地说“是”。
曲宁肉眼可见高兴不少，但还是有些小心踟蹰，“那、还有一件事。是您告诉他我在这的吗？”
靳向原摇头，好笑道：“对于布莱文殿下来讲，想知道你的行踪不需要那么麻烦，他有无数种方式在你身上设置不会被发现的跟踪器。”
曲宁蹙眉。那岂不是从一开始，布莱文就知道他溜走了？
“而我也没必要做这种事情，毕竟，其实我也希望你能多留一会儿。”靳向原继续道。
在曲宁意外的表情中，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你总把我想得很不留情面。觉得我一定会帮着布莱文殿下来责怪你不够懂事、任性妄为，但你已经出现在这里了，再责怪你也没什么意义，更何况又不是了不得的事情。
“或许你一直以来都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希望你去做的那些事情，都只是因为它们会给你带来好处，而不是我认为你应该遵循什么乖孩子准则。”
曲宁回想着往日那些靳向原的劝告，好像确实如此。靳向原劝他在过分关注他之前先爱自己，劝他回到艾利昂去，成熟之后再重新考虑对他的心意，这些都从他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始组织语言。但布莱文已经等不及了，在他的催促下，曲宁只好一步三停地离开，转身登上飞行器。他短暂的回归像雪夜里的一场梦，天亮后雪化作了水，他也就重新消失。
第二年曲宁再来时，事情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人还是原来那个人，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前一年还在瞻前顾后、敏感多愁的曲宁好像不见了，他变得沉稳寂静，由渴望回响的海浪变成了平静波纹的湖。
这次逗留的过程便更加短暂，他只在院子里匆匆见了靳向原一眼，留下了一份礼物和一段话。
“之前你说，要先学会爱自己，才知道如何去爱别人和获得别人的爱。”
曲宁——或者如今叫他修斯里安更合适。
他碧蓝色的眼睛里多出了许多的东西，就好像从轻飘飘的蓝色玻璃纸变成了宝石，他的笑容温和，语气郑重：“我好像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我用这些从你这里学到的东西追求你，你会同意吗？”
靳向原当时愣在原地，并未回应。但曲宁似乎不太执着于一个答案，只是为了传达心声。
他很快就和身后的随从一起消失在了夜色中，再到第三年便没有出现了。
而今是第四年，曲宁……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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