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村，是的哇，这里就是满月村！好久没人这么叫嘞！现在是如意镇喽！”
“桥？好多桥呀，有水有人的地方就有桥！看，这座桥最老，叫半月桥呦！”
一个礼拜后，江今月坐在河边深青色的石头上，顺着南方老婆婆所指的方向望去，深绿色的平静河面，那里并没有桥。
天渐阴下来，天空浓郁的颜色衬着，江今月身在其中，确是有几分故事感了。
江今月笑了，无论这条河有没有桥，它作为一条河，都是美的。念至此，江今月感到一丝突如其来的开阔：离开学校工作满两年了，她第一次捍卫了年假权益；二十六年里，第一次没有向父亲汇报行踪，只身飞到另一个地方旅行——多么“胆大妄为”。
江今月望着桥边这位与她讲话的南方婆婆，头发灰白，虽然双目近乎失明却尽显慈眉善目，皱纹被笑容填满。
她来到此地，为找寻那座桥努力了，便是对得起自己，是否找到真的可以不重要——哪怕她挂念了这么多年。
那婆婆本是坐在桥边，模糊的视线里闯入江今月身影，知道这小姑娘蹲下来看她的摊子，起身过来说话。说了一通方言，江今月一句也没听懂，老奶奶便拗口生涩地讲起普通话。
婆婆卖一种长得白白长长弯弯的、不知是果实还是种子的植物，江今月没见过，便问，婆婆说了名字，大概江今月从未听过，最终也没弄明白是什么。
江今月爸妈离婚后，便随爷爷奶奶住，每每下楼玩。见到的邻居大多是老爷爷老奶奶，所以江今月对孤零做小买卖的老人，向来莫名亲切、心怀恻隐。遇老人们摆摊卖东西，小点心、手工小玩意、新鲜的莲蓬、冰冻山樱桃……江今月多少都会买点。但这次，她实在搞不懂这位南方婆婆卖的是什么，又想起刚支付下季度一万两千多的房租，挣扎许久，还是充满歉意地摆摆手。
不知婆婆慈善面庞闪过的细微失落，是否来自自己的脑补，江今月胸口被一股心酸充满。
偷偷拍了几张婆婆照片，调色时视线就模糊了，十指的神经疼得要命。江今月从小到大，每次难过时，身体某处神经会产生痛感，大多时候是十指，身体里似有个生物在尖叫。
这个村子没有被完全开发成旅游景区，游客很少，老婆婆见没人了，又坐回岸边。
江今月犹豫了一下，走回去，坐到婆婆身边：“婆婆，您知道这儿哪儿有餐厅吗？”见老婆婆模糊地说了句什么，大概没听懂，解释了下：“饭店，吃饭的地方。”
老婆婆好像明白了，做了个手势让她等着，起身从自己布兜里拿出一根胡萝卜，还沾着土。江今月疑惑地盯着面前的胡萝卜，磕磕绊绊交流了半天，才明白老婆婆觉得她饿了，想送给她一根萝卜。
江今月挺喜欢这样驴唇不对马嘴的闲聊，不用时刻精神紧绷思忖如何给老师一个满意的答案，好让老师觉得她身心健康、成绩稳定没必要找家长。也不用在内心一边叫嚣着“所有人都不了解我，我不想再演下去了”，一边骂自己“真矫情，如果你不过了这道坎儿就永远成熟不起来”——在理智控制下内心分裂着和家人交流。
这位老婆婆念念叨叨着小镇的模样，谁家的凌霄花最美、哪条河里的鲈鱼最肥、谁做的饭菜十里飘香——当然是她女儿……直到阴云散开，晴空打下自然光，橘红色的夕阳笼罩在这一老一小的身上——大自然是最妙的打光师。江今月从婆婆的描述里已经知道，桥另一头的旅游村，有一家小馆子，是婆婆女儿开的，她外孙女和江今月年龄相仿，在店里帮忙。
离开时，江今月对老婆婆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她一定能看到，因为她也笑了。
那位婆婆的笑容，让江今月想起烙印在五岁记忆里的另一位老人模样。
那时江今月的名字还是江小月，名字听着小巧又可爱，长相也是讨所有人喜欢的模样，白白糯糯的一团，逢人便笑开，能把一双漂亮的眼睛笑成弯月，见了陌生人也笑。
陌生人看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朝自己笑呀，就像一大早出门见喜鹊落枝头，引得人家一步三回头。
江小月爱漂亮的花朵，什么花都爱得紧。她家楼下有一个小花园，是一楼邻居白爷爷用小木桩围起来的。白爷爷不姓白，止不过他白发浓密，风一吹还能微微摇起，江小月便叫他白爷爷。
白爷爷的小花园里好多的花呀，红色大丽花、双色美人蕉、粉红色的凤仙……木桩上攀爬着牵牛花和金银花，被鲜花围起来的小姑娘总会笑得更活泼一点。白爷爷唯一的女儿嫁到了上海，在外孙寒暑假时，女儿会将他送回白爷爷家住一个月。大概是平时一个人过的日子久了，性格有些古怪，抠门得很，来糟蹋花草的小子们都被他拿着水壶浇跑，只有江小月来，老爷爷会毫不吝啬地摘她最喜欢的红色大丽花：“小月芽儿，喜欢哪朵爷爷给你摘！”
大多时间，都是江今月一人在花园里玩，抠抠地上的泥土搭个小迷宫，拿草叶编织床被盖在毛毛虫身上，无论白爷爷送给她多少花，她都不会亲手摘一朵。寒雨桐听说了，满意女儿教养好，江今月懵懂地打量妈妈柔和下来的美丽五官，并没有因夸奖而开心，更多是困惑。长大后才明白，她哪里受过什么教养，不过是因建立亲密关系能力的缺失，形成了自卑地讨好型人格，怯怯弱弱地不敢伸手去摘花罢了。
有些花，不是随便谁都能摘得到的，如深春时小花园里唯一的槐树枝头，挂满一串串乳白色槐花，空气中漾着甜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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