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泽被叫走了，再也没回来。
第五中学校史上第一起学生死亡案件诞生了，学生们大多精神不稳定，或亢奋或恐惧，整天都在讨论关于秦泽的死。
一向只会说漂亮话的班主任这次站在讲台上沉默了很久很久，一节班会就这么无言地消逝了十分钟。
陈争有些害怕，往年承旭身边缩了缩，半个身子斜在座位上。
被他贴着的年承旭一直很恍惚。
叫走秦泽的那个男生明明就是叫走他的那个。
他被叫走，被浇了一桶水，秦泽被叫走，死在了游泳池里。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什么情绪都还没感觉到，年承旭眼眶倏地变得滚烫起来。
嘀嗒。
嘀嗒——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淌，流了年承旭满脸。
听他气息忽然不稳，陈争扭头瞧他，一下子怔住：“……你怎么哭了啊？！”
陈争一声叫唤出来的阵仗，使得整个班级顿时安静如雪，就连站在讲台上沉思的班主任都抖了一下。
“干什么？！”班主任沉声严厉道。
陈争缩着脖子抱歉地看向班主任，一愣。
他看到讲台上那个中年人的双眼湿红，只是一直在忍着眼泪，迟迟没有流出来。
陈争突然陷入恍惚，愣愣地转头环顾了一圈教室内的所有人——
整个班几十号人，只有班主任和年承旭哭了。
陈争一瞬间愣得回不过神来，镜片后的双眼呆滞地眨着。
……对啊。
这才对啊。
有人死了，就是应该哭的啊。
更何况是自己班上相处两年的同学。
可是这些人……怎么都在各自地拥有着乱七八糟的情绪。
……
根据警方的调查，以及法医的鉴定，最终秦泽被判定为自杀。
也就是说，秦泽大课间在教室坐得好好的，突然被人叫走，然后跑去游泳池自杀了。
根据那名叫走秦泽的学生的供述，他只是去叫秦泽打篮球，而当时大课间打篮球的男生们也证实了这一说法——
他们中有人扭伤了脚，一时缺个人，就让男生去叫他们认识的秦泽了，而男生不认识秦泽，男生国一，新来学校不久。男生第一回在教室里以问名字的方式没找到秦泽，又出去打听了一圈，第二遍找来了，所以去的时间比较久。
无人提及年承旭在男生去叫秦泽的“去的时间比较久”那段时间里被叫走了。
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年承旭被叫就转头看，也只看到男生的背影而已。
年承旭拿饭和方程吃的时候，和方程磕磕巴巴说了这件事。
方程异色眼瞳睁得圆圆的，一口米饭还含在嘴里，模样看起来呆呆的。
年承旭眨了眨眼，说：“先……吃饭……吧。”
方程第一口饭咽下去，就已经产生出想法——学校那么危险，他要去保护年承旭。
可是年承旭让他上学的，他不能不上学，放学再来就保护不了年承旭了。
方程大口吃着饭，眉头一下下皱着，一边吃一边思考。
……
似乎是想等风头过去，第一次月考后，年承旭再次受到了欺负。
而让年承旭没想到的是，这次并非谁叫他，然后往他身上勾头浇水，而是欺负他的人亲自来找他，然后欺负他——
王海才一个月，好像又蹿个儿了，比起刚开学那会儿见到年承旭会露出复杂的表情，此时已是完全敌视的目光。
年承旭是考完试坐在教室里被叫走的，陈争那时候怀疑过王海，见他这次这么个脸色，直接警惕地抓住年承旭。
“不行，你不能去。”
陈争那次课间回来得迟，秦泽被叫走好一阵他才回来。
见年承旭湿成那个样子，年承旭跟个老实人一样，他一问年承旭就说了，是被人用水浇的，可是不知道是谁。
当时陈争还没来得及多震惊年承旭被水浇了，放学之前就听说了秦泽死亡的消息，吓得把年承旭被欺负的事都暂且忘了。
现在，面对任何一个对年承旭有敌意的人，陈争都万分防备。
年承旭身体本来就越来越瘦，哪怕天气再热，被那么一桶水浇下来也会被冰到的，还会很疼的——
年承旭对他摇了摇头，写字说去一下。
陈争简直惊讶住了，他都不知道年承旭怎么想的……不对！年承旭发现不了别人的敌意！就得靠感知正常的人帮他分辨，拦着他啊！
陈争一下子起身拉住年承旭。
就这么拦了两下，让陈争做梦也没想到，王海要欺负的对象从年承旭一个变成了加上他两个。
他怔愣地瞪着眼睛，跟着年承旭一起，被王海带着走。
王海说了，不要磨磨唧唧的，赶紧出去，不想放学再被堵在校外的话。
陈争分得清轻重，学校西这么多人这么多摄像头，再怎么也比校外不知道是不是没人的巷子安全啊。
走着走着，走岔了。
出着神的陈争反应过来自己被两个比他大半个头的男生架住往楼下带的时候，王海已经搂着年承旭的肩膀上楼了。
“你……！”
陈争刚挣扎着喊出声，架他的男生就说：“别叫，最多到楼后面挨两脚，不然就把你推到游泳池里躺着。”
陈争立马噤声。
他游泳社跟人打架啥也没来及学，他不会游泳，他会被淹死的。
男生又说：“以后别掺和，我们老大叫年承旭去只是随便欺负欺负，不会打的。但如果要是你敢拦着，那你就是害了年承旭，你就等着天天和年承旭一起挨打吧。”
·
年承旭被王海搂着来到顶楼天台，王海不知道哪来的钥匙，反手就锁上了门。
并没有欺负人惯用的拳打脚踢招式，才国一的王海竟然摸了根烟出来叼在嘴里点着，吸了一口，说：“年承旭，自从来五中见到你之后，这一个月我想通了，其实我们俩好兄弟变成这样，应该是必然的。”
年承旭听不明白。
王海吐了口烟，弹了弹烟灰，把烟叼回嘴里，说：“上小学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厉害，学习那么好，都能带着一学校的人提高成绩，说真的，我特崇拜你。”
音落，王海眼睛不知为何变红了，他倏地转过身去，沉默了一阵，这才转回来，继续说：“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想欺负你的，都来五中了。至于别人为什么欺负你，大概也都就只是因为被你身边那个许星然收保护费吧。”
年承旭眼睛稍微睁大了些。
王海吸了下鼻子，扔掉烟屁股、踩灭，“但是我不一样，我俩以前多好啊，好兄弟呢。但没办法，他跟我要钱，我哪来的钱，我没抢银行那个本事，我只能去偷家里的钱——”
后来偷惯了，他爸妈把钱锁起来，他就跑去爷奶家偷。
爷奶知道他偷钱的事，但奶奶真的看到之后，还是接受不了，他走的时候还老眼含泪地给他塞了钱，让他乖乖的，不要再干坏事了。
老人年纪大了，他之前还提高成绩让爷奶那么高兴呢，一下变成混蛋，跟提高成绩之前一比，简直不是一个性质，提高成绩之前他最多逃逃课去沙坑跟兄弟们玩。
他回家不久后，奶奶就住院了。
再后来许星然不收他的保护费了，但是奶奶去世了。
“哈哈！”王海突然笑了两声，像是想压下声音里细微的颤抖，这才继续说：“你来五中第三年了，你不在的时候，真的发生了太多事啊年承旭。”
“咱们学校那么好，哪知道收保护费那种传统，下到一年级，上到六年级，从来没人收过保护费。不对，有坏种，你们那届的赵嘉艺那个逼，强吻人家女孩——哦对了，那个邓成你记得吧，先失踪又被找到，说是侵害其他学校男生的那个，你走了之后事情调查清楚了，说是被人逼迫的，但是谁逼迫的邓成死活就是不说，逼得他爸妈都把他送精神病院去了。”
“我倒是觉得邓成说的是真的。真的，咱们学校多好啊，学习差的小孩有地方玩，还有学习好的你带我们提高成绩，班里人都挺好的啊，一点也不坏啊。”
王海又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洋洋洒洒地说着，年承旭站在他对面静静地听着。
“哦，最重要的跟你没说，我听他们都说，邓成原本好好的，只不过有点大嗓门，那天喊了一句你给男生情书，之后就又失踪又侵害别人了。”
王海说最后这些话的时候，沉沉地抬眼看着年承旭，之后再未说话。
他意有所指，希望年承旭发觉，也希望年承旭知道他说的是谁，因为他说的那个人不是年承旭，事情却因年承旭而起。那天年承旭没拿着信封出现在那，邓成就不会喊出那句话，闲话也不会传那么广。
就看年承旭怎么想了。
“好了。”一根烟抽完，王海扔了烟头踩灭，伸手扯了扯年承旭的头发，说：“第一次欺负你，随便扯两下你头发算了，你回去吧。”
年承旭站了一阵，抬腿朝锁着的天台门走过去，王海在他身后又说：“反正我扯你头发是不会被淹死在游泳池里的，放心。”
年承旭脚步顿了下，王海懒洋洋地笑着，摸出钥匙走过去打开门，朝门歪了歪头：“你走吧，我再抽根烟。”
年承旭踏出门，王海关门时说了最后一句——
“年承旭，做好被欺负的准备，好多好多人都想欺负你。”
……
年承旭回到教室，陈争连忙拉着他上下左右地看，“你没事吧？？看着没事？？吓死我了！”
年承旭写字问他，你呢。
陈争愣了下，被威胁逼迫，他是心虚的，他没能保护年承旭，而且以后也不能保护了。
幸好放学铃响了，陈争得以逃过一劫，干脆没回答。
两人一起走出校门，看到许星然站在旁边的大树下，见到年承旭后立刻跑了过来，说：“来啦？那我们走吧。”
年承旭去看那双亮晶晶的桃花眼，看了又看，看到许星然觉得奇怪，没再看了，点点头走过去坐到许星然自行车的横杠上。
等许星然骑上来，年承旭伸手往前一指，回头看了看许星然。
许星然有些恍惚，眼睛倏地红了。他立刻错开视线，蹬上脚踏板往前骑。
他很喜欢年承旭，一直都很喜欢。
他之所以能够明白这点，是因为他梦到过第一次见年承旭的时候。
醒来后，他突然就懂了——
年承旭是疯跑进他的世界里的。
以风一般自由自在充满活力的灵魂。
所以喜欢上那具灵魂之后，他才以小女朋友候选人这个起因，达成让当时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喜欢上年承旭的皮囊的后果。
之后知道年承旭是男孩后，他接受不了，还是因为当时他什么都不懂。
现在他懂了，就一切都懂了。
那风一般自由自在充满活力的灵魂无论皮囊是男是女，他都会喜欢。
……可是。
奶奶会离世的。
奶奶离世之后，这世上，他就只剩下年承旭了。
喜欢这种情感可以达成永远不分开的关系吗？
如果不能，他愿意改掉。
但连前提都达不到，更不必说能不能。
因为年承旭不喜欢他，而他知道。
他要把对年承旭的情感改成其他。
改成年承旭也对他有的。
友情。
然后和年承旭达成永远不分开的关系。
他要和年承旭永远相依为命。
所有他要以友情和年承旭永远相依为命。
这世上，他真的就只剩下年承旭了。
他只有年承旭了。
……
两辆自行车，三个人，一路有些沉默地骑回了民宅那片。
陈争平时肯定会说话，但今天有心事，心虚到不敢说话。
而且，陈争觉得自己以后大概也会很少说话了，因为他会一直心虚，以至于一直有心事，一直不敢说话。
直到晚饭做好帮年承旭盛饭，陈争才敢说话了，但由于心虚，对年承旭愧疚，也就更加想对年承旭好，于是说了过去没说过的话：“这个饭盒是不是太小了？我给你换个大的吧？多吃点啊你，越来越瘦了，得吃更多的才行。”
哪怕知道年承旭是不会换的。
年承旭摇了摇头。
方程喜欢这个饭盒，一直用这个饭盒吃饭，每次都会吃光，看起来吃得很饱，会打饱嗝，会很开心，他不能换饭盒。
年承旭中午就没吃饭，看到有煮玉米，于是伸手拿了两根。
陈争一愣，连忙又给他塞了两根：“你吃你吃，我的两根你也拿去吧，多吃点。”
年承旭不明白陈争为什么这样，抱着四根玉米点了点头。
……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年承旭和方程都是在大树下吃晚饭的，两人一见面方程就连忙问年承旭今天有没有被欺负。
年承旭眨了眨眼，说：“有……人扯……了……扯……我的头……发。”
“是谁？！”方程一下跳了起来。
无论是谁，他都能袭击得了，他一定要去袭击。
年承旭垂眼望着手里的煮玉米，舔了舔嘴唇。
方程愣了下，连忙说：“对不起，你先吃饭吧，我也先吃饭，我们吃完了再说。”
年承旭啃着玉米，点了点头。
年承旭头发越来越长了，披在身后被靠着的水泥墙蹭得起了静电，乱糟糟地炸着。身上的校服倒是没小多少，身体明显没有头发的那种正常增长速度，看样子可以验证当初陈争的猜想了——买一套就穿到毕业。
年承旭吃完饭去陈争家放下饭盒，准备写完作业、教完陈争学习就和方程去澡堂子洗澡，然后把身上穿的校服洗了。
主要是为了洗校服，他一周和方程去澡堂子洗一次校服。
校服得每天都穿，有家住的学生隔天二头就会洗，天气热干得快，第二天起床就能穿，可是他跟方程没有家住。
陈争不知道为什么，心虚得更厉害了，导致听到年承旭要和他写作业，连忙说：“明天周末了，今晚先不学了。”
年承旭看了看他，不明白，点点头就离开了。
这让陈争非常没想到，他一直都知道年承旭的行为刻板，没想到年承旭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年承旭好像没那么像机器人了？
难道是……因为开始被欺负了，所以固定程序被打乱了吗？
陈争一瞬间自责到极限。
……
年承旭和方程洗澡的澡堂子在巷子里，是大众澡堂，淋浴喷头一排一排的，也没有挂帘，价格很便宜，洗衣服也没人管。
方程开心地在年承旭旁边的淋浴喷头下脱衣服，忍不住说：“年承旭，我每周都在等这一天，我喜欢和你一起洗澡。”
虽然年承旭搓澡很疼，非常疼。
年承旭举止粗鲁，脱衣服也一样，抓着校服短袖一扬，长发本就在墙边蹭得乱七八糟，这下简直没办法看了。
他把校服短袖放在从澡堂老板那儿领的塑料小板凳上，又开始脱裤子，问：“为……什么？”
“因为水冲在身上很舒服呀！”方程已经脱得光溜溜的，等不及得打开淋浴喷头。
年承旭手下顿了顿，脱掉校裤，说：“你……那是……喜……欢……洗澡。”
方程被水浇得挤着眼睛，闻言一愣，从水流下钻出来双手乱舞地抹着脸上的水说：“不是的，我喜欢和你洗澡，因为你会和我一起洗澡。”
年承旭听不太明白。
两个瘦小的身板正被水冲着当落汤鸡，澡堂里突然有男人大叫了一声。
——第一次来这个澡堂的年轻男人吓了一跳。
男人蹙着剑眉冲出去到外厅，半裸的高大身形抵在柜台前，居高临下地逼问澡堂老板：“你们这什么澡堂？？？怎么能让小女孩去男澡堂？还是男大众澡堂！我要报警了！”
澡堂老板吓个半死，哆哆嗦嗦地说：“别别别——”
澡堂老板别了一会儿，明白男人在说什么了，连忙解释：“嗐呀！那不是小女孩，那是小男孩，只是头发长，在我这洗好久咯，那头发还是我看着长那么长的。”
男人听得惊疑不定，剑眉还紧压在黑眸上，盯着澡堂老板审视了半晌，问：“你确定？”
“哎呀青天大老爷啊！”澡堂老板恨不得把年承旭拉出来给这男人看看把儿。
“……”男人默了一阵，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脱离柜台。
男人转身沉默地走回男澡堂，一眼就看见那两个小孩在嘻嘻哈哈地相互用手掌泼水。
只是之前被他误认为小女孩的那个小男孩，笑声有些奇怪，干哑干哑的，让他一听就能感觉到与正常小孩的不同。
两个小带把的，不说小身板，连小把儿都被热水冲成粉粉的了，也不嫌水烫，男人哼笑出一声，垂眼笑着放心去另一排淋浴喷头洗澡了。
陪方程玩了会儿，年承旭摇了摇头，说：“不……能……玩了，要……要洗澡。”
方程乖乖地点头，扭头看了看刚刚大叫的那个男人，异瞳忽地睁圆。
年承旭眨了眨眼，转头和方程一起看。
男人正在洗头发。
年承旭回过头想了想，问：“你……想要……用洗……发……膏……吗？”
方程愣愣地回头看他，连忙摆手，说不，忍不住凑到年承旭耳边悄悄地说：“年承旭，你看那个男人的牛子，好长呀！居然从后面能看到那么多！”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大得年承旭耳道在震动。
年承旭听完，再次转头看过去。
方程和他凑头，一起看着用小手指了指：“你看，挂在腿中间呢！”
年承旭点了点头。
方程眼睛圆圆地看了会儿，突然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牛子，又看了看年承旭的牛子，一下丧气，耷拉脑袋说：“年承旭，你说我们的牛子什么时候才能长那么长？”
年承旭也低头看了看，说：“我……也……不知……道。”
方程闷闷不乐地点点头当是对年承旭的回应，纳闷了会儿，又开心起来，说：“我们还是小孩子，还有还久好久的时间可以长牛子！”
年承旭点了点头，说：“对。”
“嘻嘻！”方程这才彻底开心了，钻进自己的水流里继续洗澡。
那边。
男人一边洗着澡，一边沉默着。
沉默到某一时刻，男人低下头看了一眼——
然后，轻噗一声，笑了。
小孩子还真是可爱。
对什么都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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