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昭然笑道,“你母亲没看见,就看见两个你。”
谁知女孩并没有笑,“那就是我母亲。”
昭然收敛了些,正色问:“你母亲?”
“哎呀,她都说了多少遍了,她娘!她娘和她长得一样,就是刚才岸边那个鬼娃娃!”
盛叔放实在忍不了这女孩就在自己头上不到一米处说话,闭着眼睛僵坐起来。
“所以你死后,你母亲的魂附了你的身,天天给自己烧纸?!”
大胆也觉得着实扯淡,皱着五官看向那女孩,原来赚钱的方法千千万,只看肯干不肯干。
此时一团东西像片羽毛飘飘摇摇轻落在盛叔放身上。
盛叔放只看它小小的一团,还有稀疏的毛发,以为是只离巢的小鸟,伸手接过来。
但转念一想,这里能有什么活物?
手上的东西却没有一点温度。盛叔放脑子放空三秒。
在看见那东西身上一道道曲折的红血丝后,烫手一样抛了出去,两脚也跟风车一般蹬圆了往后蹭。
小姑娘此时比岸上正常了许多,望着被盛叔放扔出去的小肉球,伸手一把接住。
“这是个胎灵。”
昭然道:“刚才就是她在追你。”
虽然和盛叔放猜想里奇丑无比的怪物差别……有一点点大。
但被一坨死肉追着跑,在他看来并不丢人。
此时的胎灵许是觉得几人落到鬼坊,再无生还之机,失去了追逐的兴趣,乖乖待在那小姑娘手里一动不动。
但昭然还是看不下去把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放在手里抚摸,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猫或小狗。
她心里瘆得慌,撇过头去。
忽然那女孩直直对着两人跪下,语气哀怨凄厉:“巫月有不情之请,想求二位帮巫月一个小忙。”
“哎你这这这……”闻启最见不得别人跪他,弯腰就去扶她,“帮,我帮你,大街上的,别跪啊。”
“请两位帮帮我母亲。”巫月不顾闻启阻拦,朝两位又磕了一个头。
虽然她直接把盛叔放给排除在外,让盛公子有些不满,但他掂了掂自己的胆,轻如鸿毛,又觉得没大毛病。
昭然此时也一脸带笑去扶她:“帮帮帮,都磕了怎么能不帮。只是不知什么忙?”
巫月抬起眼,道:“二位出去之后,将我的尸首给埋了便好。”
“可是你娘还在上面呢。”
巫月沉吟片刻,说:“我家里有一件衣服,你带上去给我,娘穿上,她就不闹了。”
于是巫月将几人往家里招呼,她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沿着几栋二层土楼走一截就到了。
迎面走来之前遇见的溺死鬼们,盛叔放和大胆躲在昭然闻启后面,一副活见鬼的模样,惹来一阵无语。
那些生魂此时都恢复了神志,一脸鄙夷地看着这两个没见识的人,其中一魂撇撇嘴:“都进鬼坊了还装什么胆小,又当又立。”
语气里满是不屑。
昭然在这里财大气粗,该死的教养让她觉得空手去别人家里不太合适,于是拉着闻启去纸钱店买了些贡品,还有这里卖的一些蔬菜水果。
她转头对大胆道:“这里的东西你抓紧时间吃,出去了就只有等我烧给你了。”
大胆点点头,这几日跟着昭然有上顿没下顿,狠狠饿了一番,之前好歹还有隔壁坟的老头给自己分贡品,他摸了摸日渐消瘦的肚子,决定撑死自己。
攥着昭然大气地给每人分发的钱,还没跨进店里,就被昭然提溜着转了个弯。
“先去裁缝店给你的洞填上。”
虽然大胆没提,但昭然知道他对自己形象还是有几分在意,特别身边又多出了盛叔放和闻启后,他老是掉在队尾,用手将衣服捂得紧紧的。
像是刚被狠狠蹂躏一番的无辜模样。
在昭然带领下,几人活像鬼子进村,把鬼坊一条街都给扫荡了一番,终于才到了巫月的家。
和她本人衣衫褴褛十分相配,这里也是家徒四壁,一览无余。
“这是……你家?”
黄泥敷就的墙壁,几根茅草从中张牙舞爪地伸展而出。屋内就一张桌子,一张床,连个凳子也没有。
这种房子在盛叔放眼里最多算个凉亭。他进门前看着一排森森的房屋,还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哪怕进门就撞上一颗倒吊着的人头,墙上全是眼珠和舌头,他也能撑住一口气。
没想到这么……简朴。
“刚好可以挂。”闻启说着就拿上刚才在路边买的据说是名家画作,一锤子钉在墙上,震下一层灰。
“昭然你把这幅挂那边。”
巫月楞在原地,看两人过年一样地忙活:“你们……”
“呐,我还买了花瓶和白梅花魂,放在这里刚好。”昭然笑道。
她看巫月破破烂烂一身,就知道没人给她烧钱,路上留了个心眼。
只是没想到闻启也留心到这点,虽然是借他的花献佛,但她还是很开心。
“不用,不用麻烦的。”巫月小小一个,根本无法阻拦两人满溢的热情。
她的声音低落下去,“和世间的人缺了联系,三年后,我们就消失了。”
盛叔放顿了顿,看向她。
有人视挂碍为安慰,有人视挂碍为累赘,而有人拼命想在死后和世间产生一丝联结,却找不到熟悉的人。
巫月和母亲之间本是有牵挂,而这牵挂却在还未成形时便断了,遗憾太深,才真正走不了。
彼此的遗憾互相重叠,执念蒙了眼,他们不甘啊,宁愿带着记忆死等三年,也不想就此忘却。
大胆闻言一震:“……不是转世吗?”
巫月笑着摇摇头,“你解开手上的白线,七魄归一,就可以入轮回了。但我不行。”
她举起两只手翻来翻去,只有半根断在指尖的白线随着她的动作漂浮。
“我的线断了,这里大多人都是这样,不想走,死守着,只能最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便是鬼坊的由来。
无根无缘,注定流散的生魂们的最后栖息地。
忽然在场的人都后悔提出这个问题,闻启却像没听见她的低落,朗声问:“我这个福,贴歪了没有?”
昭然瞧了一眼,心有灵犀大声应道:“往左点,右点,再左点,左点,左点,左点……”
然后闻启一不留神摔个狗吃屎,腾起一地灰尘,响亮的一声倒是打破了气氛的尴尬,他龇牙咧嘴站起来,“就算只住一年也不能将就,只剩这么点时间了,你还只打算当一个过客吗?”
昭然笑着转过头,一边忙活一边轻声问:“你不是本地人吧?看你的衣服不像。”
还有刚才路上遇见的大部分游魂,都像是和他们一样,被误卷进来的。
“嗯,我们是太阳河上游的……”
昭然举起擦灰的手僵住,她问:“……去年?”
巫月点了点头。
生魂不能说自己死因,这是禁忌。但短短几个字,昭然已经猜出了什么。
去年太阳河洪灾,这是一个导火索。之后杜氏打着剿灭妖后,替天行道的旗号进军小重山……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山上浩浩荡荡一群生魂,为什么她会在树林里遇见那个老奶奶。
凤澜说河里漂来很多死尸,她怕戾气过重,在木塔里堆放着,设了个守魂阵守着。
竟然是一年前的尸体,难怪腐臭难闻,面目全非。
但巫月身上却没有湿漉漉的痕迹。
只能表明她不是洪灾的遇难者,那她为什么会到江城来?
“是我母亲救的我。她把我一直举着,漂了很久,身边的人逐渐都没了声音,就我一个还活着……他们都漂了起来。”
盛叔放不由地细想了那个画面,像是浮在水面的发泡饺子。
他想给自己灵活的想象力一耳光。
但巫月一个人终究没能挨过那个冬天。
上岸后,她在河边找了间废弃的小房子,靠捡拾野果子生存。但那时世道正乱,流民肆虐,根本活不下去啊。
巫月母亲接受不了巫月的去世。她曾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巫月能活下去。
于是趁着中元,找到了巫月的身体。
“我小时候不喜欢剪头发,每回都要大闹一番,母亲也无奈,最后好言好语才勉强剪掉一指长。”
巫月叹息道:“出事那天,母亲答应我去河边玩了后再剪头发,却一直没剪掉……上岸那几天,梦里都是被湿发遮住脸的尸体,我害怕,想找妈妈帮我剪,但是她已经不在了……”
巫月说着,小心翼翼从抽屉里取出一件寿衣。
小孩款式,颜色鲜黄亮眼,上头还绣着一朵白梅花。
“就是这件。”
她说。
她刚递过来,怀里的胎灵忽然一弹,瞬间带起一阵风,钻进那件寿衣。
衣裳活了!
立刻诡异地扭动起来,衣袍袖口迎风,猎猎翻飞,看见人就往身上套。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
而她此次的目标还是盛叔放这个倒霉蛋。
昭然顾不上其他,从腰间掏出骨笛就要吹,但她别的没学会,一出口就是杀招。
她犹豫了下,正欲吹响时,门外又传来一声笛音。
吹奏者明显有过之而无不足,昭然凝神一听,这乐曲不似凶杀狠辣,而带着淡淡安抚之意。
温柔至极,耐心至极。
嘎吱一声,木门打开,凤澜一身血红衣裳,横拿竹笛,站于院内。不知哪儿来的月光,银辉洒落,罩在她脸上有淡淡的哀愁。
“师父!”三个人同时喊出。
昭然瞥了眼盛叔放。
还真给你脸了。
她看见凤澜眼前一亮,旁边的寿衣也逐渐消停下去后,她两步走上前,“师父,你怎么来了?”
还没走进,昭然瞥见凤澜眼角挂着的晶莹,不觉警惕地慢下脚步。
“师父……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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