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洛“哼哼唧唧”了几句,也不知道是醉是醒,最后渐渐没声了。宁珵始终无言,只待慎洛消停下来,让人打来一盆热水,亲自拧了毛巾给他擦脸。
脸上酒气烧得滚烫,宁珵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第四遍,慎洛忽然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宁珵手上动作忽然停了,他看这双眼睛看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惶惑,愧疚。
“你一定要娶莹澈,是吗?”
“洛儿,”宁珵坐在床边,声音沙哑,这个问题他可以回答别人,但回答不了洛儿,“父命,不可违。”
慎洛抬头盖住了双眼,可是热泪还是从指尖渗出来,烫得他难受。
“洛儿,你别哭。”
“我想回去,我想见师父。”
“你要同师父说吗?”
慎洛顶着一颗昏昏的脑袋爬起来,边晕乎乎地收拾自己边道:“兄长放心,我虽然顽劣不堪,但总不至于破坏自己兄长的婚事。”
“洛儿!”宁珵哪受得了这气话?急得话也说不出。
“你不是这样想的吗?你与莹澈是多好的婚事,以后在朝,有你爹同师叔扶持,仕途不知多通达!高兴便高兴,也不必扭扭捏捏地藏着,打什么父命不可违的幌子,父命不可违,那你的心呢?你的心可违吗?!”慎洛痛痛快快地说了这么一遭,脚下一软,差点要摔,宁珵见状,忙上前要扶,可慎洛却往旁边一躲,自己攀住了桌子一角。
宁珵知道,此事无论如何,都只会是自己的错,他的一生,从出生开始,便身不由己。
“洛儿,先回去吧,先生等着急了。”他最后,只能搬出先生来劝洛儿。
慎洛想起去岁的冬日,他因为对宁钦立说了句不好听的话,被先生罚了一顿,他问兄长,我和你父亲,你选哪个。那时候他好委屈,但是他觉得,只要兄长说选你,他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兄长说不知道。
哪里是不知道呢?他分明,早就选好了的。
慎洛胸口发闷,明明早知道的,怎么就给忘了呢?怎么就以为自己值得他去放弃氏族所带来的一切呢?
四下无话,宁珵去叫了马车,同慎洛一起回去了。
一到徐宅门口,慎洛便往师父院里跑,宁珵生怕他脑子不清醒,惹恼了先生,忙跟着去。谁料,慎洛忽然停下来,扭头道:“别跟着!我说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师父的,少用那些龌龊心思揣度我!”
宁珵脚步一顿,他听到了什么?洛儿说什么?他们一起长大十几年,连对方什么姿势最容易入睡都知道,但是他在洛儿心里,也不过是个小人。
“兄长地位尊贵,不,应该是宁公子,还是不要和我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免得白白玷污了您的名声!”
宁珵从小到大,冷言冷语在家里听得最多,但是每一次,他从家里回到徐宅,那颗心就被安抚地贴贴顺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的洛儿,有一天也会这样对他说话。他强忍着即将落下的泪,淡淡道:“那洛儿快些进去吧,你身上热,夜里风大,别······”
“少来虚情假意!你管我死活?有这个闲心不如管管自己怎么去讨你那个爹欢心!你将来可是宁侯爷,出入朝堂,不知有多少人······”慎洛忽然不说了,他看见宁珵哭了。
宁珵当初挨家法,一两个月下不来床,养伤换药的时候疼得冷汗浸湿被子也没哭过,但是今夜,他在自己弟弟面前哭了,毫无掩饰。
“又闹什么?”徐谨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卷书,本来看书看得好好的,结果外面越吵越凶,他想不管都不行。
宁珵不愿意让先生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垂着头不说话,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慎洛什么也不管,径直跑进先生的屋子去了。
“洛儿!”徐谨被气得不轻,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但是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
徐谨胸口起伏,冲宁珵道:“今日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洛儿就这脾气,先生给你收拾他,别委屈。”
“先生,珵儿不委屈。”
不委屈,但还是会难过,宁珵失魂落魄的,也没有告退,默默地转身走了。
徐谨微微叹气,看着宁珵孤孤单单的背影,直到他走远,才进了屋。
屋里,慎洛瘫坐在椅子上,脸颊、眼睛都是一片通红,简直惹人疼得不行,就是太不知礼了些,分明看见师父进来的,却不起身,也不说话。
“谁许你坐着了?!”徐谨“啪”一声把手中的书拍在桌上。
慎洛吓得瑟缩一下,然后委委屈屈地起身,犹豫片刻,还是跪了。
“做什么又要同你兄长闹脾气?他一整天没歇过,就不能让他省点心?拖着你十来年,年年都要打打闹闹,什么时候能长大啊慎洛?”徐谨说到最后,只觉心力交瘁。
慎洛垂着头,“啪嗒啪嗒”地掉泪,是啊,他长不大,不懂事,不让人省心,那他应该怎样呢?他应该说兄长你要娶妻了,我真为你高兴,我以后会好好孝顺师父的,你不用担心。
可是他做不到,也说不出口。他要哥哥一辈子担心他,他也可以担心哥哥一辈子。
“哑巴了?!”
慎洛肩膀一抖,压着哭腔道:“我知错了,师父打我吧。”
“我看你就是来讨打!”徐谨不知何时已拿了戒/尺在手,用力在他背上抽了一板/子,“起来,自己褪/裤,去趴着。”
慎洛忽然觉得,这一整天,可能只有这一顿板/子是让他感觉到熟悉和安全的。就在这个普通的夏日,一切都变了,他的兄长不再属于他,这座宅子不再是他的庇护所,只有师父,还是他的师父。
他脑袋还沉着,磕磕绊绊地脱/了/裤/子,伏在桌子上,闷声道:“师父,打了洛儿,您就不要生气了。”
师父再不要我,我就没地方去了。
“你这是受/罚的态度吗?”徐谨一戒/尺/抽在/臀/上,慎洛脑子都要炸了,“你有哪次受罚好好反省过?”
他的确没有反省过,慎洛想,否则也不会以为他和兄长能长长久久,他早该在挨那一顿鞭/子的时候就知道,他的兄长,他的哥哥,他夜/夜枕着的人,迟早要离开他。
“没有。”慎洛自暴自弃地回答。
徐谨听了这两个字,一股/邪/火涌上,抬起手中的戒/尺,“啪啪啪”连续几下结结实实地抽了下去,屁/股/上迅速肿起几道红/红的棱/子。慎洛就在这难/熬的疼/痛中渐渐清醒过来,但他不想喊,不愿意喊,他甚至在心里哀求师父能打/重一些,最后把他打/晕,把他打/死,这样他就不用面对这一切了。
身/后的戒/尺毫不留情,慎洛甚至数不清到底打了多少,他只是晕晕乎乎,疼得神智不清,以身体的疼/痛来换取内心的解脱。
“······是故欲免世界之苦者,不在形/体/根/器之消亡,而在自断其意志。”宁珵教过他的话忽然涌进他脑海里,他想,也许不喜欢兄长了,就不会有这样的痛苦了。
下一戒/尺猛地咬上,慎洛一个不防,叫出了声,随后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桌上痛哭不已。
慎洛这副样子实在吓到了徐谨。徐谨放下戒尺,扶着他的肩:“怎么回事?”
“师父,”慎洛哽咽不止,“我······我好难受。”
徐谨看他满脸潮红,又浑身酒气,会错了意:“你喝了多少?”
慎洛一个劲摇头,边哭边往徐谨身上倒。徐谨扶着他,哄道:“好了好了,不打了,让你兄长来带你回去。”
哪想慎洛一听“兄长”那两个字,立即挣扎起来:“不要,不要,不要他······他都不要我了······”
徐谨是见惯了这两个小孩闹脾气的,只以为今夜在外头又不高兴了,便顺着他说:“好,不回去,不让他来,师父抱你去睡。”
房中灯火摇曳,慎洛手脚大张,把师父的床占了个满。他虽然喝得多,但醉得不深,也没有睡意,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师父。徐谨被他看得受不了:“还想要什么?”
想要一个能忘记宁珵的法子,慎洛翻了个身,看着在床边看书的师父:“师父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
徐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放下书,柔声道:“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周游天下。”十几岁的徐谨,进取的功名心不比宁钦立少,他是怀着一颗济世报国的心仗剑远游的,一去六年,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妹,准备要嫁给他的未婚妻,已经病逝。徐谨受此事影响,用世的心渐渐淡了。再后来,任氏送来了宁珵。
徐谨是很想给宁珵当爹的,可是偏偏宁珵有爹,他就只能当个先生。可是谁也理解不了,两个失去至亲的孤独人,是如何在漫长的岁月里相依为命,互相疗愈的。
大约还是不大甘心这么过一辈子,徐谨在宁珵七岁的时候又出去了一次,说是远游,可是两个月不到就回来了,他在东方的破败村庄里捡到了慎洛。
从此以后,除了教养这两个孩子,徐谨再没有想过别的事情。
慎洛听师父讲这些事情,再想想自己,确实是不懂事,师父没说错。
“师父。”
“嗯?想说什么?”
“洛儿想学您,周游四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徐谨只当他说玩笑话,笑道:“想出去玩了?等入秋了,师父带你北上,去看枫叶,好不好?”
慎洛摇摇头:“师父,洛儿不是想去玩,洛儿······”
只是想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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