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时翻出床头柜里的纸笔，转动了两下黑笔，草草画了一张图，画风倒是......挺抽象的。
那个时候那个人应该就......站在那里......
对，大概这么高。
雪时双手抱在胸口，开始认真审视起自己的这张画，似乎是没觉察出什么问题，轻轻点了点头。
画上是一个穿黑色卫衣的少年，他靠在宴会厅二楼的罗马柱旁，手指虚搭在栏杆上，背后是个鎏金浮雕的天使群像。
......嗯。
雪时手抵在下巴上，安静了几秒。
是十五岁的陆岁聿。
十五岁的陆岁聿站在二楼，淡淡地垂眸望着台下的演奏者，所处位置光线半明半暗，让人难以轻易发现。
第五次。
她错了五次。
少年的陆岁聿还没有现在这样冷漠疏离，见到雪时这样的表现皱了皱眉，握在栏杆上的双手也用力了几分，眼眸颤了颤。
今天他是偷偷跑出家的，参加这样的聚会对他来说，没什么用。
陆家是百年世家，有殷厚的家底和人脉，平日里也低调，极少参加聚会。
他唇线抿直，攥紧了手中的卡片。
那是雪时自己做的“请柬”，上面画了一个漂亮的小提琴。
陆岁聿脚步在原地踢踢，打量了一圈底下的人，就见台上的少女调整姿势，忽然抬起了眼——
那是一种近乎迷茫的求救。
他往前走了一步，同她浅色的眸子遥遥对上。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未来的江首席......
陆岁聿不敢眨眼，怕他倏忽几瞬就会错过什么。
高音区双泛音振鸣，台上的人接着迅速收了尾，含蓄而决绝。
陆岁聿眼睫颤抖，在镁光灯亮起的瞬间，他看到了雪时迅速把手藏到身后的动作，以及比她平日演奏完致以的一个幅度更大的深鞠躬。
他喉结滚动，没去后台找她，只一人悄悄离开了宴会厅。
雪时从后台出来，听见了又响起的鼓掌声，父亲搂着她肩膀接受众人眼光的洗礼。
“音准不错啊老江，这得请了柏林爱乐的首席来教吧？”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用雪茄指了指面前的少女，烟灰簌簌落在酒红色地毯上。雪时看见父亲侧脸弯起的笑意，“哪里哪里，这孩子也就这点拿得出手......”
李董事信步走来，朝着她笑道：“令千金这样琴技高超，不知道是便宜了哪个——”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同行的女人一把拉走。
今天的宴会组局的是她的父亲，宾客们都围上来夸了她几句。
雪时眼睛平淡，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只是在父亲的注视下干干地陪笑了两下。
胃里翻涌，夸她的人越多，她就越想吐。
*
雪时垂下眼，轻轻地抚过自己指腹经年未消的茧，站在陆岁聿租给她的房子里，嘲讽地哼了两下。
她也许曾经是喜欢弹小提琴的。
她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就像她以前喜欢的其他东西一样，明明刚开始都很有趣，但后面却越来越无聊。
她才不要困在这种无聊中。
雪时坐下，用笔在刚刚画的那张画上打了一个大叉，小心避开了陆岁聿的脸，直接翻页。
笔尾在她嘴角叩了几下，雪时歪了歪头，开始动笔，嘴角还挂上了诡异的微笑。
笔记本上五个大字记着——
「落水狗（划掉）日记」
雪时换了个姿势。
「12月17日，小雪
总的来说，我被说好老死不相往来的陆岁聿搭救了。
嗯，虽然他人还是有点不好，但他人还是挺好的......毕竟要是没有他，我就得死在那了。
他真奇怪，有了奴役我的机会第一天就叫我帮他堆了个雪人。
奇奇怪怪，不过我堆的雪人是天底下第一好看的！
既然如此，那我明天就勉为其难感谢他一下吧。
对了！要找个工作！彻底摆脱江家独立！」
她在文字最后画了一个正在战斗的火柴人，干脆利落收笔，躺上了床。
*
可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雪时蜷缩在蚕丝被里发抖，嘴唇有些发白。
梦里的她锁骨上还带着那条梵克雅宝的四叶草项链。突然有一个她脸也看不清的女孩被自己最熟悉的父母牵着手走进了客厅。
父亲本来就很少在他面前笑，每每出现在她面前就一定要开始指责她这儿做不好那做不好。
他和母亲带那个女孩进了江家的大门，父亲的脸上一片和蔼与父爱，转而向雪时时完全变了一副模样，用手指着她怒声喝道。
“鸠占鹊巢的东西，还想继续用我们江家的钱——？！”
而向来漠不关心低头忙于研究的母亲也言辞令色，张嘴就是冷淡刻薄的一句“滚”。
梦里的雪时一见到这幅场景没哭没闹，而是踩着个拖鞋就开始在房里飞奔，马不停蹄地冲到衣帽间，到处翻找掏出个大袋子就硬生生地把原本还整齐陈列在恒温玻璃柜里的十几个爱马仕和各种款的稀有皮包扔进去。
连带着把珠宝柜里的珠宝首饰和她之前每年环游世界买下的各种收藏品也一扫而空。
……比起曾经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江大小姐，她现在确实更像个抢.劫.犯。
不料当她指尖刚碰到最后那只雾面鳄鱼皮铂金包时，门外管家已经带人赶到，看似礼貌实则讽刺地出声。
“雪时女士，这些已经不属于您了。”
最后雪时身无分文，在众人的目光里如同下水道臭鼠一般灰溜溜地被赶出家门。
视线尽头是她本来应该最熟悉的江家，另一个和她相同年纪的少女站在了曾经属于她的位置，拥有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
不要。
我才不要！
如同溺水般的痛苦，雪时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抓到，反倒醒了过来。
7:40 a.m
真健康。
雪时反手扣回了手机，脸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8:30 a.m
手机铃声的响起打断了雪时好不容易续上的浅眠。
“江雪时，说话。”
陆岁聿声音有点低，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还带着点哑，站在雪时房门口，低头瞥了一眼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
电话那头却像是人口突然失踪了一样，除了接通电话就没有一点声音。
“雪时，今天的房租你还没有付。”
陆岁聿声音依旧冷淡平静，不过吐字变慢，顿顿地显得有些缓和。
“起床，给我开门。”
“3。”
“2。”
最后一声“1”将要落下，陆岁聿终于在电话另一头听见了雪时的声音。
“哦。”
带着浓重的鼻音，比平常倒是软了很多，发声有点含糊不清，虽然只有一个字也能听出来了，就是声音都黏在一块儿。
黏黏腻腻的。
陆岁聿低头，微侧过脸，盯着自己脚尖暂留的那片形状完整的小雪花，垂下眼尾。
还是感冒了。
“陆岁聿——”雪时正在看着显示屏，透过一块屏幕和他讲话。
屏幕另一端的人听见了声音，蓦然抬起头，半弓着腰，面无表情地盯着显示屏。
……
算了，刚刚还想夸他一句睫毛好长。
门锁应声而开，陆岁聿今天穿了一件深色大衣，衬得他更严肃了几分。
雪时抬眼斜瞥了他一眼。
太无聊了这人。
拖鞋踏踏踏被她趿着发出声响。
厨房传来瓷碗轻碰的脆响，雪时都不用抬眼就知道肯定是陆岁聿在摆弄那些冰冷的餐具。
“叮”的一声，外卖包装袋被扔在鎏金大理石台面。陆岁聿慢条斯理地解开袖扣，腕骨凸起的弧度为这人的严肃中增添了几分克制的性.感。
“热粥。”他声音却冰凉，像是想要竭力撇清和它的关系，“别告诉我江大小姐你连外卖软件都不会用。”
雪时蜷缩在沙发上，双臂支起下巴，头一歪就又要睡去。
听见陆岁聿的话，她挣扎着睡意叹了一口气，转向那边站在厨房的男人。
“陆总亲自取外卖？”她故意拖长尾音，看着对方喉结不明显的滚动，“我可太感动了——！”
雪时小腿跑得快，一溜烟就窜到陆岁聿面前，葱白指尖点了点刚刚被扔掉的外卖包装袋，仰头作势发疑。
“这家店有这么早开门……？”她绕着他走了一圈，“还是说……”
二人之间莫名生出宁静，陆岁聿懒懒掀起眼皮，祈祷她最好是能说出些什么来。
“你故意给我吃昨天买的剩饭！”
话未完，陆岁聿却突然咳嗽起来，修长手指攥住大理石台面，指节泛起青白。
雪时早已端走粥碗站在了餐桌旁边，瞧着陆岁聿这一副吃瘪被呛的模样，笑得双眼都弯了。
“难吃。”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表情有点凝重。
雪时舀起一勺粥，尝了一口：“米粒夹生，瑶柱有点腥味，温度......”
她舌尖抵住上颚感受着恰到好处的温热，睁眼说瞎话，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凉透了。”
“要真是那家店的出品的话，不如早点倒闭算了。”
陆岁聿一言不发，双手在桌下慢慢握成拳头。
雪时时而不时瞥他几眼，只看见他表情严肃，最后吐出几个字。
“难吃就倒掉。”
“我去打投诉。”
雪时一只手拦在了陆岁聿面前，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我是实际食用的人，这个投诉当然要我打。”
接着她没给他留话口，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送走了雪时的背影，陆岁聿的视线一寸一寸移动，最后落在了桌上只吃了一半不到的粥上。
他伸出手用手掌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啧，真挑食。”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想起，陆岁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表情有点不好，但拿起手机看到备注时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他瞳孔骤然收缩，听见了电话另一头的声音。
“没想到陆总竟然私底下还偷偷干这个兼职，”雪时声音带着淡淡的调侃，“陆总该不会以为，往保温盒贴个外卖单就能骗到我吧？”
明明是冬日，陆岁聿的颈侧却渗出了薄汗。
“陆总支持好评返现吗？不用给我现金，抵掉今天要做的那件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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