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龙王诞辰。江浦镇码头早早便歇了工,各色船只系缆泊岸,船桅上挂起红绸。岸上更是热闹,舞龙灯的、唱傩戏的、卖香烛果供的,将平日充斥力夫号子与鱼腥气的码头,妆点得喧嚣而虔诚。
林记食铺檐下,提前两日便立了块旧木板,墨迹歪斜却清晰:“龙王诞,歇业一日。”张小满、阿桂并宋平安,脸上都掩不住喜色。自开张以来,这是头一回整日歇息。
晨起,沈昭仍是一身灰布男袍,面上药色未褪,却也将灶房琐事尽数抛开。张小满换上了箱底最鲜亮的一件葱绿衫子,阿桂和宋平安也拾掇得干净利落。及至午后,祭祀活动渐入**,鼓乐喧天,人潮涌动。
张小满按捺不住,拉着沈昭便要往外去:“哥哥,整日闷着,人都要发霉了!出去沾沾喜气!”
沈昭拗不过,也被那窗外涌动的热闹气息所引,终是点头。几人出了铺子,宋平安小心搀着病弱的祖母跟在稍后。阳光炽烈,水风带腥,舞动的龙灯鳞片反射着碎金般的光,溅起阵阵叫好。
张小满挤在人堆里看傩戏,看得目不转睛。阿桂盯着那喷火的杂耍艺人,张大了嘴。连宋奶奶浑浊的眼里也多了几分活气。沈昭静立一旁,看着这鲜活的市井百态,心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弦,似乎也稍稍松弛了片刻。
正行间,前方忽起骚动,人群惊呼着围拢。却见一老者仰面倒地,四肢抽搐,口角溢出白沫,面色迅速涨得青紫。周遭人皆惶然退开,指指点点,却无一人上前。
沈昭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张小满下意识拽她袖子,低呼:“哥……”
沈昭袖中的手骤然握紧,指节绷得发白。她目光死死锁着那痛苦抽搐的老人。无数金针药方、症候脉象在她脑中飞闪,这是厥逆之症,需立刻开窍醒神。她甚至能瞬间列出三五种应急的穴道与药剂。可她一步也不能动。她只是林记食铺那个体弱多病、沉默寡言的男东家林朗。
她眼睁睁看着那老者徒劳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最终被几个胆大的街坊七手八脚抬往医馆方向,留下一地狼藉和唏嘘。
沈昭缓缓松开攥得生疼的拳,指尖冰凉。她垂下眼,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刺痛与荒凉,只低声道:“走吧。”
日头西斜,喧闹渐歇。几个人回到食铺,身上还带着外面的热气与尘土。刚行至院门,一个穿着绛色衫子、头戴红花的媒婆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手里帕子一甩,一股浓腻的香粉气扑面而来。
“哎哟,林小哥回来了!还有落姑娘!”媒婆上下打量着沈昭,又瞅瞅张小满,眼睛滴溜溜地转,“给两位道喜了!老婆子我今日是受了镇西头两户好人家的嘱托,来给两位说桩好姻缘!”
她凑近沈昭,压低声:“那李家的闺女,十六岁,针线茶饭一把好手,性子最是温顺不过,陪嫁也丰厚!瞧林小哥你身子骨单薄,正需个知冷知热的人体贴照顾……”
沈昭眼帘未抬,抬手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喘不过气,蜡黄的脸涨得通红,身形摇摇欲坠。
张小满立刻上前扶住,对那媒婆扬声道:“嬷嬷好意心领了!我哥哥这病是打娘胎里带的,大夫说了……说怕是……寿数有碍!怎好耽误人家好姑娘!万万不能!万万不能!”
媒婆被这阵势唬得一怔,脸上笑容僵住,狐疑地瞅着咳得撕心裂肺的沈昭,终是信了几分,惋惜地咂咂嘴,又将目标转向张小满:“那……落姑娘,赵家那后生……”
“我不嫁!”张小满斩钉截铁,挽紧沈昭的手臂,“我哥哥身子这样,我哪儿也不去!就得留在这儿帮衬他!”
媒婆碰了一鼻子灰,脸上挂不住,干笑两声,敷衍几句便扭着腰走了。
院内一时静下。夕阳余晖将影子拉得老长。
沈昭缓缓止了咳,气息微促,看着张小满紧抿着嘴的模样,沉默片刻,轻声道:“小满,若你日后有中意的人,或是想安稳了,不必顾虑我。我……总能为你备一份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出门。”
张小满猛地扭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圈微微红了,最终又倔强地扭回头,盯着地上自己的鞋尖,低声道:“我……我没有中意的人。我就守着铺子,守着……哥哥。”
沈昭不再多言,心下了然。那陆家小公子明朗的笑容,大约仍在这姑娘心底占着一席之地。她转身走进灶房,那里还残留着昨日卤料的厚重香气。她拿起那把磨得光亮的铁勺,冰凉的触感沁入指尖。
夜幕悄然降临。窗外,隐约还有祭祀后的欢闹余音。沈昭躺在简陋的板铺上,闭上眼,恍惚又回到橘井坊。空气里弥漫的是清苦的药香,而非油腻的烟火气。指尖触碰的是温顺的脉息,而非冰冷的灶具。耳边回响的是孩童背诵汤头歌诀的稚嫩嗓音,而非市井的讨价还价。
值得么?
抛弃姓名,隐匿形迹,终日与油烟为伍,担惊受怕,连救死扶伤的本能都要强行压下,就为了这所谓的自由?
黑暗中,她缓缓抬起手,看着那即使在夜色中也依稀可辨的微显畸曲的指节。然后,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这数月来,虽艰辛却无人可随意折辱的日夜,是阿桂日渐结实的臂膀,是张小满重新亮起的笑容,是宋婆婆祖孙感激的目光,是每一个凭自己双手挣来、无人可夺的铜板。
她深吸一口气,那点恍惚骤然散去,眸光重新凝定。值不值得,无需再问。这条挣脱枷锁、虽艰难却踏实的路,她走得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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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泪垂积,夜漏三更。
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映着裴珩半边冷硬的侧脸。他指间那枚墨玉扳指被无意识地反复摩挲,冰凉坚硬的触感渗入肌理。
数月搜寻,竟如泥牛入海。那女人仿佛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于世间,再无痕迹。海捕文书张贴各州县,赏格高得令人咋舌,换来的却尽是些似是而非乃至荒诞不经的线报。焦躁如同暗火,灼烧着五脏六腑,却寻不到出口。
案头摊着一份刚呈上的密报,来自宫中。皇帝赵寅,开始暗中清查北疆军资账目,字里行间透着寻衅问罪的苗头。那点心思,裴珩看得分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皆然。
烛火哔剥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他眼底戾气翻涌,又强行压下。此时与赵寅正面冲突,并非上策。那龙椅上的人,最惧也最想抹去的,便是得位不正的阴影。
一个一劳永逸的念头浮上心头。
“来人。”
亲卫应声悄无声息地出现,如同阴影凝聚。
“当年紫宸殿侍药的内侍,王恭,还没有消息?”
“回大人,属下等已查遍旧档,访遍可能知情的老人。王恭在先帝驾崩后便告老离宫,如同人间蒸发。目前……尚无确切踪迹。”亲卫头垂得更低,“但各方线索未曾断过,仍在加紧追查。”
裴珩沉默片刻,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意料之中。那等关乎性命的大事,藏得自然深。
“加派人手,继续找。不惜任何代价。”
“是!”
亲卫退下后,书房重归死寂。裴珩的目光落回那份关于北疆账目的密报上,嘴角勾起。
赵寅想查,便让他查。正好借此看看,朝中还有哪些不安分的人蠢蠢欲动。
至于沈昭……
他闭上眼,脑中浮现她最后跃入漆黑河水的那一幕,决绝,冰冷。如此大张旗鼓地搜捕,以她的机敏和那份孤注一掷的狠劲,定然藏得更深。
或许,该换种法子。海捕文书明晃晃地挂着,与其说是搜捕,不如说是打草惊蛇。不若……暂且撤下。让她以为风头已过,警惕松懈。暗中布网,方能引蛇出洞。
“传令。”他再度开口,声音里已无半分波澜,“各州县海捕文书,即日撤回。对外只称,犯妇或已溺毙潜逃途中,不再耗费官力大索。”
“但你的人,”他目光锐利,钉在统领身上,“要散出去,盯死所有药铺、医馆、码头、车行,她既通医术,这便是她最大的破绽。留意所有身形合宜、深居简出、或新近出现、言行谨慎的男女,特别是……右手有旧伤者。” 他要让她喘口气,让她以为终于挣出了一线生机。唯有如此,她才可能露出马脚。
而他自己,则需全力应对来自龙椅上的风波,并找出那把能彻底将皇帝钉死在弑父罪柱上的旧刀。
烛光摇曳,将他身影投在满墙书卷之上,庞大而沉默,仿佛蛰伏的兽,耐心等待着给予猎物的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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