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琴响，青丝垂脊，苏缨宁纤手弄琴坐于庭内。仗着在自家宅中，色若碧水晴天的素钗轻挽于发顶，一泄冬日凝重。
脚步声正倾轧着路旁枯枝碎叶，发出细碎声响。轻重缓急点点逼近，好似与曲同奏。
兰叶握住一铜制捧炉颔首在侧，余光略瞥见有人影攒动，忙清咳了声以此为号。苏缨宁指尖动作不减，身形架势复又端了起来。
她半阖眼眸以手抚弦，轻盈宛转如入无人之境。又是一阵双弹撮拨，如剑雨飞花喝退数万雄兵。渐入尾声之际，肘腕轻抬戛然而止——一曲奏罢。
恰如二哥所言，应当是能糊弄过去的。此曲高低起伏，一下便能唬住人。
多日未摸琴弦，苏缨宁自查方才曲中多处音法错漏。不过所幸完整奏完，心中一块大石头也悄然落地。
“庭中天高气清，一早便让兰叶搬了琴出来。”苏缨宁心中暗喜，满足地收势含笑，直到抬眸端看来人，“若知大哥……今日归家，缨宁便不同往日一般练琴了。”
她说话时声音娇怯，但留神听便知，话语声竟越往后越微弱。原本放下的不安霎时重新涌了上来，慌乱中忙整理肘腕处挎住的袖口。
一双清透杏眸盈盈而展，苏缨宁不敢相信面前站了谁，长睫微不可查眨了数次确认:“这是？”
苏策觉察出她的窘迫，下意识觉得是初见生人的闺阁羞涩，忙帮着缓解:“缨宁，这是大理寺的沈少卿。”
紧张确实快消失了，这名字听得苏缨宁心里凉凉的。
回想兰叶在客栈时说的话:“排栗子糕时听人说这少卿甚喜在菜市口执刑，杀人如麻，是个能止小儿啼哭的恶煞。”
“数百刑具就这么铺展开，让人一个个试，旁边还有数个黄发老儿愁眉苦脸，像是在逼着写什么。”
“小姐，这沈少卿真有这么可怕吗？”
可怕！
苏缨宁在心里回道，又忆起他在堂上递来的那杯茶，忽又想到一个词:还记仇！
苏缨宁唇角僵了僵，撑着缠枝莲纹琴桌缓缓站起，勉强福了一礼：
“虽深处闺中，然早听说过沈少卿美名，少卿不畏权势清正廉洁实在另人叹服。”
沈诀泠泠而立，闻言眸色微闪颔首回礼，不知苏缨宁心中早已战鼓擂擂。
她提醒自己不能露怯:今日伪装根本不会被认出，地契中的弯绕我又完全不知，查明后他犯不着和我过不去。
可一想起怡然楼里对他说过的话，兰叶说的话——
真想一头撞死他算了。
左右看看二人，苏策似是对安抚的效果十分满意:“甚好，我虽半年未归，缨宁琴技倒是未丢下。归家时一路还担心不要退步就好，如今看来倒是勤勉。”
这话很对她的胃口，苏缨宁乖巧地抿唇甜笑。
“沈少卿乃圣上钦点授权使，此番归京如此畅通多亏了沈少卿长途水路车马调度。”
多亏了他？
苏缨宁顿时无语凝噎:大哥来信还在广陵，今日便能返家，原来是拜他所赐。莫不是审讯她后草草放了周历，便是因为存了心思要办这事？此乃执事不敬。
虽百般不愿，苏缨宁面上不显仍淡笑着:“那便谢过沈大人了。”
站着久了双膝吃痛，她急着道谢，紧赶着想送客了。
苏策在旁提点:“要谢的还在后头呢，沈大人指导你琴技后再谢不迟。”
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袭来，苏缨宁现下困倦得很，又猛地惊醒:谁指导我？
未等她完全反应过来，沈诀眉目低敛眸光幽然:“琴法最重心手相连，若是心有旁骛，古琴会告诉听者。”
“三小姐这曲《空城计》技法精妙，唯有一点，入‘瞒天过海’段时肘腕绷得过紧，失了神气容易让人提前察觉。”
冷肃低沉的声音入耳，苏缨宁本还心存不屑，闻言骤地哑然无声，竟生了叹服之意。她自查有失的段落，恰如他所说:入慢前凝了神色，弹奏时指情无法一致。
只是…“瞒天过海段”？
她从未听闻乐曲中有这样的叫法，连手势变化都能耳辨的他，会犯这样的错误？
还是说另有所指。
苏缨宁不再去想，欲颔首道谢时忽被打断:“若是三小姐不解，沈某可示奏一段。”
苏策乐见其成:“菖蒲，拿张新凳来。”
苏缨宁径直打断:“不必，便用我这张吧。”一来二去的，要废多少时间！
“算了，还是取张新的来。”苏缨宁转念一想，唤了婢女:“兰叶，偏房内便有，你跟着带个路。”
琴凳取来，沈诀官服未卸甫一落座，抬手“哗——”地先将桌上一枚鹅软石收入袖中:“不宜。”
手掌触在弦上指节分明，一曲无始长驱直入，转瞬又闻峰回路转。沈诀沉声敛气，显得眼尾凌厉之色更甚。
这是遇上“真师傅”了，苏缨宁侧立在旁静听，宛若当年偶得一闻“行云娘子”时的惊艳。一时忘了要站去苏策身边，离“煞神”远远的。
“多谢少卿大人斧正。”单论琴技，苏缨宁确实无话可说。
沈诀道了二字“无妨”，在苏缨宁眼中交差一般起身欲行。
然而，不出意外的话是要出意外了。
随着起身，绛红公服陡然划出一道口子。
这厢主仆二人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对视一眼。
苏家未来得及赔礼，沈诀眸色幽幽又道了声“无妨”，便颔首请辞。
又是一句话只能蹦出几个字，苏缨宁顿觉此刻才是今晨大理寺的那位沈少卿。方才那些主动热络，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见要走，苏策也不多留:“苏某代缨宁在此谢过沈少卿不吝赐教，指点小妹琴技。少卿公服出了差池是我这个主人家招待不周，家中往年做过布料生意，认识的绣娘多，改日择了好的丝线料子差人送去缝补，必定与先前无异。”
沈诀薄唇微启，自是觉得此乃小事便淡声回绝，接着道了句:“告辞。”
苏策送人出了门，回庭院时左右瞧着琴凳狐疑又十分确定:“老实交代吧，别瞒我了。”
苏缨宁心中不自觉地惊呼一声，紧张道:“大哥说笑了，我瞒了什么？”
“从进门便不对劲。”苏策盯着那双含羞带怯的面颊，脸色沉了又沉，“其中的弯弯绕绕，我大概知道了。”
来不及细思哪里出了纰漏，苏缨宁慌忙解释：“事出有因，大哥你先听我说！”
苏愈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旁附和道：“事出蹊跷，也不全怪缨宁。”
苏策:“你们是不是还想说都怪沈少卿？”
苏缨宁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真的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地......”
“指出了你的错漏？君王当从谏如流，我等亦是。”
“抓我去大理寺。”
话赶着话，二人竟同时说起。
苏策猛地一怔，愣了半晌仍觉得匪夷所思:
“你，苏缨宁，被带去大理寺？”
苏缨宁：芭比Q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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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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