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秦天纵压抑的低喘声不断,季月槐心急如焚,手腕一动,白绸飞窜而出,将何苦捆的结结实实。
何苦丝毫不慌,嬉皮笑脸地嘲讽道:“看,光把我四肢给绑起来了,怎么不把我的脖颈也勒住?哈哈哈哈,勒断最好!”
可惜,季月槐不吃激将法,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
良久,季月槐冷冷道:“替他解开蛊术。”
何苦反问:“那你会放我走吗?”
季月槐沉默不语。
何苦笑了,他瞪大眼睛,语气森寒地问道:“请问,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我为何要做?”
此人软硬不吃,且执拗的可怕,季月槐闭了闭眼,按捺住内心的焦灼,决定先退一步。
“那深绿的浊水,究竟是何物?”季月槐语气凝重,“为何寨民们明知有害,却如此渴求它。”
“我说是治病的,你信不信?”
“治病?”季月槐追问,“什么病?”
何苦用手挠了挠下巴,像是在回忆什么。
“那年,我路过此地时,寨子里那叫一个惨啊。”
“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别说棺材了,连墓碑都没,就草草埋在山坡里,插上一根竹竿,再挂串纸钱就算完事儿。”
“我数了数,最多的挂了九串纸钱,那就意味着,下面有九个人七横八竖地叠在一起,死都不瞑目。”
“而我是个心善的。”说完这句话,何苦忍俊不禁,笑了半天才接着讲。
“看他们这么惨,我就像救世主一样,熬汤药分发给他们,将许多濒死之人救活了。”
“只不过,这汤药不能多喝,喝多了就上瘾,上瘾了就会……”
季月槐接道:“变成药尸。”
何苦赞许地点点头,又不满道:“你别这样看着我,他们明明可以克制住自己呀,只是意志力薄弱,自己停不下来罢了。”
“本该死于疫病之人,能活下来就该感恩了,轮得到他们挑挑拣拣吗?”
“季前辈,你也对草药医理颇有研究,应该懂我有多伟大吧?”何苦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听闻此言,季月槐心头仿佛炸开闷雷,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何苦。
他怎知自己擅长此道?难道说……
“对,那天我瞧见你啦。”何苦笑得前仰后合,“你吓得脸都白了,娇滴滴地往人怀里靠,羞不羞呀?”
季月槐语塞,却无心反驳他的疯话,心中的迷雾逐渐散去,一片清明。
他定定地看着何苦:“所以,问剑的结果没出错,石川已经死了。”
何苦连连点头:“聪明,聪明。当时我在旁边,差点吓得站不稳了。”
“谁规定领头的那个就是赶尸匠?”他洋洋自得地吹了声口哨,“赶尸嘛,不一定要傻乎乎骑驴系绳,坐在最前头。”
“藏在树上也照样能赶尸,你别说,还轻松不少呢,至少不用时不时回头,数队伍里有没有少人了。”
季月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日,他和秦天纵在窥视赶尸队时,竟没察觉到,深林的某棵大树上,有一双狡黠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他们。
季月槐咽下心头不适,继续追问:“那石亓呢,他又是哪儿惹到你,你要对他下如此毒手?”
何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草甸上,心不在焉道:“你说那个弟弟?他呀,他纯是运气不好,竟然认出了宗少侠。”
何苦用下巴点了点晕倒的剑客。
“不除掉不行呀。”
季月槐心思一动,本想追问宗少侠遭遇了何事,却忽然察觉到了蹊跷之处。
他质问何苦:“那天你驱赶的尸体是从哪来,要运往哪里去?”
何苦听闻此言,忽然不笑了,他眼珠转了转,幽幽道:“现在,似乎不是问此事的好时机吧。”
季月槐敏锐地察觉不妙,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一柄长刀直指他的咽喉。
秦天纵半张脸被刀光映亮,高束的马尾随夜风轻扬,发丝拂过其染血的唇角。
只是,眼底深处蒙上了层拨不开的银雾。
显然,被蛊虫控制了。
明明刀尖离脆弱的喉管只有毫厘远,但季月槐最先感受到的却不是恐惧,而是恍惚。
恍然间,就像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黄昏。
彼时,季月槐整个人失魂落魄,踉跄跑出了老庄主的寝殿。
这座巍峨的大殿盘踞于绝顶之上,长长的阶梯蜿蜒于云雾中,叫攀爬之人不由得心生迷茫——究竟何时能到头?
季月槐跌跌撞撞地拾级而下,却碰上满脸写着六神无主的秦天珩。
他见自己从大殿出来,死死钳住季月槐的小臂,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些季月槐听不懂的话。
什么传位,什么仪式,什么追兵?
季月槐满头雾水,他全然不知山庄发生何事,也挣不脱大少爷的手,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可还没听出个好赖,耳边却传来呼啸而来的尖锐破空声。
紧接着,就是血肉被撕裂的闷响,以及清脆的骨头断裂声。
“啊————”
秦天珩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栽倒在地。只见他的左腿被白翎箭矢狠狠贯穿,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箭羽。
“你,你没事吧。”
季月槐彻底慌了,他想帮忙查看伤势,可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浑身僵住,艰难地慢慢转过脑袋。
残阳如血,十步之外,秦天纵勒马立于山巅,身后黑压压的铁骑如潮水般蔓延至天边。
劲风猎猎,他的披风上下翻飞,内里的甲胄闪烁着凛冽的冷光。
秦天纵翻身下马,一步步地朝季月槐走来,每一步都似踩在他的心尖,慑人的危机感压迫的他几乎要腿软。
他长刀未出鞘,杀气却已四溢而出。
怎么回事,他不是还在闭关修炼么?山庄不是昨日还是风平浪静么?
季月槐紧咬下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刺的疼。
尽管有诸多不解,但他知道,以大殿内的情况,自己现在不逃,以后便再无机会。
季月槐微微颤抖着,往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秦天纵忽然笑了。
只是这笑意并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苦苦压抑的偏执气息。
“我原谅你。”
秦天纵声音低沉喑哑,吐出令人胆寒的残酷字句:“你再往后退一步试试。”
许是秦天纵眼底翻涌的郁色过于骇人,季月槐被吓得呼吸急促,眼底瞬间不争气地蓄满清泪,但须臾后,这点点泪光却化作决绝。
他猛地转身,足尖轻点石阶,身形腾空而起,翩飞的衣袖于金红的晚霞划出一道稍纵即逝的白痕。
见此情景,铁蹄声骤起,副手低喝道:“追!”
秦天纵抬手制止。
“退下。”
手下们闻言勒马,面面相觑,无人敢违逆秦天纵的命令。
秦天纵的笑意彻底消失,他冷声指挥:“反贼尽数关入地牢,严加看守。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手下齐声应诺:“遵命!”
话毕,秦天纵紧咬后槽牙,身形如离弦之箭般飞掠而出,速度之快几乎要留下残影,朝着季月槐的方向追去。
*
季月槐一路飞驰,不留喘息的空隙,逃至了未名湖边。
天寒地冻,湖面已冰封,厚厚的冰面如镜,倒映出漫天的晚霞。
一艘小船孤零零的冻在湖心,船板上已落满白霜。
季月槐筋疲力竭,他跳至船上,刚想掀开帘子进去避寒,身后不远处却传来清越的刀鸣。
冰层于恢弘的刀气下迸裂,裂纹如碎玉般蔓延,“咔擦咔擦”的碎裂声乍响。
“轰——”
下一秒,湖面冰层彻底被轰碎,碎冰四溅,水雾冲天而起,小船随着碎裂的坚冰剧烈摇晃。
季月槐狼狈地立于船头,发丝被水汽浸湿,凌乱地贴在鬓边。
他很想逃开,但远远眺望着秦天纵的身影,步子却再也挪不动。
二人已一年不见了,若这是最后一面,未免也太潦草收场了。
“不跑了?”
秦天纵咬牙切齿地问道。
季月槐不语,只是认真地看着秦天纵。
长高了,也变结实了些,头发也长了,之前只到肩胛骨,现在已堪堪齐腰。
秦天纵飞身立于船尾,他深吸一口气,隐忍地开口:“随我回去,既往不咎。”
季月槐浅浅地一笑。紧接着,他从袖口摸出了什么。
是一枚刀穗。朱红缂丝编织而成,末端缀着颗小巧玲珑的白玉珠。
“给,出关礼。”
秦天纵愣住了。他握刀的手紧了紧,沉默半晌,还是伸手接过,揣进了怀里。
“走。”
“我不能和你走。”季月槐摇了摇头,“之所以留下,是想和你好好道别。”
秦天纵垂眸凝视着季月槐,双手忍不住地微微发抖,嗓子也艰涩难发声。
“你认真的?”
季月槐半垂着脑袋,轻轻点了点头。
“哈……”
秦天纵怒极反笑,他猛地扬刀,架在了季月槐白皙纤细的脖颈上。
季月槐的发带被刀风掀起,飘飘悠悠地晃着,温顺地滑落在了刀脊上。
秦天纵此刻出离的愤怒,灼人的狂躁炙烤着他,泼天的不安将他吞噬,叫他恨不得挥刀把这艘破船给劈个粉碎,砍个稀巴烂。
但看着眼前之人,他却莫名想起了初见那天,季月槐坐在窗棂,笑盈盈唤自己时的模样。
真漂亮。
九岁的秦天纵和十九岁的秦天纵,相隔十年,对着同一个人,发出了由衷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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