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昏沉之际，林颂宜只觉得自己在不停地向下坠落，周身找不到着力点，悬空直下，她觉得自己像是要死了。
挣扎无果后，林颂宜坦然接受生命即将迎来的终结。
反正这么多年她也撑累了。
就这样吧。
再次恢复意识，耳边传来的吵闹声推翻了先前的臆想。
成年人连放纵都只能在梦里，天光大亮后依旧得面对生活。
林颂宜意识到自己只是累过了头，才会陷入一场毫无预兆的昏睡。
而长久负累赋予肢体的生理反应，快过此刻混沌的脑子，原本齐整秀丽的眉心在聒噪中紧蹙隆起。
好烦……
休个假都不得安生。
拍门声还在持续，大有不应声不罢休的意思，压下心底里喷涌而出的烦躁，意识归拢，林颂宜闭眼假寐，等着双眼的酸胀感消散再睁眼。
“林宜娣！都几点了还不起来？你今天还上不上学了？”
休假上什么…上学？
猛地睁开眼，脑袋也跟着出现一阵短暂的眩晕，待看清眼前的景象，林颂宜觉得心脏处似有千斤坠着，手脚僵直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视线怔怔落到正对面床尾的墙面上，墙体泛黄斑驳，上头贴着一张破旧的幼儿识字表，边角固定的胶带已经干枯翘起，视线下滑是一张老旧沉重的胡桃色书桌，和床边的距离不超过一截小臂。
卧室空间狭小逼仄，为了方便走动打扫，书桌旁并没有配置椅子。
林颂宜大概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个猜想过于玄幻，真的发生了她反而有些不敢确认，双手无意识紧握成拳，隐隐又有一丝欣喜从潜意识里冒出来，压过了所有不安的情绪。
反锁着的房门再次被拍得砰砰作响，粗哑的男声被一道柔和的女声代替。
“小娣，快起来！你今天上学要迟到了！”
脑子里一瞬间涌出太多的想法，林颂宜没办法静心思考，凭借本能翻身下床，拧动摇摇欲坠的把手，拉开了那扇单薄的房门。
门边站着她的父母。
是记忆里他们四十出头时的样子。
“醒了就赶紧洗脸去上学。”
年轻了许多的林父见房门被打开，也不看她，声音有些不耐，催促完女儿后，转身径自走开。
近乎是出于本能，林颂宜的目光紧紧跟着林父的身影移动，直到额头被一个温暖干燥的手掌覆盖，掌心的温度透过表层皮肤被大脑接收，激得林颂宜浑身一哆嗦，这回是真的回神了。
“哎呦！怎么发烧了？”林母语气有些急，连忙伸手去摸林颂宜的手，转头又朝林父喊道：“阿成啊，你过来看一下，这孩子发烧了。”
刚离开的林父很快转回来，皱着眉抬起粗粝的手掌，用手背略显敷衍地碰了碰女儿的额头。
“没事没事，烧得不是很严重。”说完转身去翻找家里的感冒药。
“我说怎么早上敲门没反应，这都烫手了，还不严重？”林母侧身朝向林父走开的方向，语气有些不满的开始念叨。
很快又转过身对着女儿问道：“你头痛不痛？怎么不知道叫人？你们老师现在给不给请假啊？我们要怎么请假啊？就打个电话行吗？”
耳边充斥着母亲李桂香密集的询问声，林颂宜的嘴巴轻轻张合数次，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脑子有些空，嗓子眼似乎也暂时闭合了。
没等到女儿开口，反倒是丈夫林建成的声音先传了过来：“请什么假啊？马上就中考了，明天周末就能放假，你现在让她请假，一天不上课要是跟不上怎么办？这高中还上不上了？”
林父边说着话，边走到客厅的餐桌边，从桌上拿过一个空杯子，往里倒入一包感冒冲剂，一通操作后想起来还没烧开水，四下看了一下，才找到烧水壶，拿着走向水槽接水。
林母推着林颂宜回房间，嘴上催促道：“快把衣服先换了，哪里难受你和妈说。”边说着手也不停，拉开简易衣柜的拉链给女儿拿衣服。
小小的衣柜收纳得很整齐，不同衣物的区域规划清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李桂香直接从最上层拿衣服，很快就凑齐了一整套，递给床边傻站着的林颂宜。
“赶紧换衣服去洗脸刷牙，出来再把药吃了，你这从小到大也没请过假，你老师的电话我也没有，你自己记着没？”眼见林颂宜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边上也没个反应，林母又有些着急的朝她脸上看去。
“妈。”总算克服了生理上的禁锢，林颂宜开口朝林母说道：“你先出去吧，我换个衣服。”
“嗳，行，那妈先出去，你快点啊。”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隔着一扇门，隐约能听到外边父母的谈话，声音有些轻，听得并不真切。
林颂宜低头看向手里的衣物，粉白色拼接的卫衣，前头有个口袋，胸口的位置是一个桃子图案的刺绣。
换衣服的时候，领口未拆封的吊牌让林颂宜确认，自己这是回到了十六岁，这是她第一次和朋友独立逛街买的衣服，配色清新款式也是自己喜欢的，因为过季打折，林颂宜还记得当初结账时，自己满满都是赚到了的成就感，后来也穿了很久。
因为是第一次，意义总归不一样，即便时隔久远，这样一件小事在记忆里依旧享有特殊的地位。
见林颂宜换好衣服走出房间，林母又连声催促女儿去洗漱，一手拿着杯子，另一只手上捏着根筷子在杯子里快速搅动。
见女儿盯着自己的动作，脸上表情看着有些呆，以为林颂宜是难受的厉害，林母手里动作不停，嘴里连忙又问：“怎么了？”
“没事，我去刷牙。”说完视线似是不经意四下扫视了一圈，才走向卫生间。
这个家的记忆已经太过久远了，林颂宜甚至都记不清卫生间的门朝哪边开。
***
墙上缺了一角的镜子里，映出了一张神情木楞略显圆润的脸，肤色有些黑，厚重死板的齐刘海将额头遮得严严实实，好在那双凤眼清澈有神，算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丑。
镜子里的人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再睁眼神情才算好了点。
林颂宜四下翻找了一番，顺利找到一个发箍，将马尾高高扎起，又把刘海一把全捋上去，重新看向镜子里的人这才觉得顺眼了些。
这刘海的厚重程度都快赶上一半的发量了，青春期时的审美还真是…一言难尽。
冰凉的自来水扑到脸上，激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林颂宜这才有了双脚重新落地的实感。
真的回来了。
真好。
***
等林颂宜收拾妥帖打开门，林母已经等不及冲她招呼道：“宜娣快过来，把药喝了，妈给你冲好了。”
等不及女儿走到桌边，李桂香举着杯子三两步走了过来，林颂宜顺势就着林母的手，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感冒冲剂喝了个干净。
还好，不算难喝。
“好点没？还能去上课不？”说罢，李桂香眼含期待地看着林颂宜。
眼睫下垂，林颂宜避开妈妈的视线，“没事，我去上课了。”
“行，中午回来再看看，要是还难受的厉害就让你爸带去你看看。”说着往林颂宜手里塞了五块钱，“来不及了，你到学校自己买点吃的垫垫，早上做的面条你也不爱吃，去外边买自己喜欢的。”
这边母女两正说着话，林父拿着林颂宜的书包也走了过来，“书包你自己看看都收拾整齐没？你从小就没缺过一天课，不严重的话今天的课也去上了，明天在家好好睡。”
林母白了丈夫一眼，嘴里替女儿辩解道：“她什么时候在学习上让你操过心？哪天做完作业没把东西收拾好？你给她背上就是了。”
面对妻子的呛声，林建成倒是习以为常，咧着嘴笑了笑，握着两根背带把书包递给林颂宜。
林颂宜接过书包背上，重量乍一落到肩上，肩膀也跟着往下坠，下意识左右摇晃挪移了一会才适应。
真沉。
李桂香见女儿并没有什么表示，看脸色也不算难看，推着人往门口走，边嘱咐道：“中午放学早点回来，再看情况下午要不要请假，听到没？”
“知道了，我先去学校。”
***
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关门声，林颂宜再次长舒一口气。
她抬眼环顾四周，年久失修的楼道里堆积着各种杂物，留出堪堪能过一个人的空间，墙面粉漆早已凋敝斑驳得看不出原样，楼梯护栏也是锈迹斑斑，某些角落还沾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污渍。
梅雨季这里每一天都会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甚至会吸附在晾晒过的衣物之上，宛如附骨之蛆，腻味却又无法剥离。
这也一度成了林颂宜时刻与人保持距离的主要原因。
直到工作后林颂宜才知道，困扰自己那么长时间的烦恼，其实只需要花几百块钱，买一台简易烘干机就能解决。
沿着台阶一步步下楼，途中不时能听到各家传出的声响，嘈杂又密集。
从六楼一直到走出单元门，一切一如记忆中的脏乱破旧，时隔经年故地重游，眼前的环境远比记忆里更为破败。
林家曾在这里租住过六年之久，而今距离搬离这座自建房，还有将近四年的时间。
曾经的那六年时光，早已耗尽了林颂宜的忍耐力，也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执念，后来即便日子再艰难，她也还是咬牙硬撑，宁可支付相对高昂的租金，也要让自己至少在休息的时候，能拥有一个舒适整洁的小窝。
一朝梦醒，32岁的林颂宜重回16，人生之旅倒退一半的路程，那些在未来将行差踏错的时刻，这一次在歧路口有了修正的机会。
和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相比，当下这一切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
林颂宜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十几分钟后，顺利到达县一中的大门口。
初中毕业后，林颂宜就再没回过这里，时间隔得太久远，很多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了。
一中校区的占地面积，是这所县城所有学校中最大的，初中部和高中部的校区合并在一处，每次上下学，校门口的人流量都很可观，看到大门口查勤的执勤学生和老师，林颂宜低头检查过自己胸前的校卡，才顺着人群走进学校。
这座南方县城的教育资源有限，学校管理也并不如后来那么严谨统一，即便一中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每年都能有几个考上名校的优等生，相较于后来的发展，现在的管理依旧松懈不少。
林颂宜记得自己中学阶段，学校还没有强制要求周一到周五都必须穿着统一的校服，虽然学校会定期抽查学生的着装仪容，但在赶早读的队伍里，林颂宜时不时还是能看到几个，具有时代标志性着装的学生。
参差不齐的发尾、厚重的刘海、头顶硕大的蝴蝶结、过长的书包背带、彩色的书包挂件、挽起的裤脚、条纹衫…
迅速扫视了一遍自己，林颂宜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还好。
没有过分个性的装扮。
不甚熟练得找到初中部所在的教室，林颂宜在门口犯了难。
要命。
忘记自己的座位在哪了。
记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想起来自己当时的同桌是某个赵姓男同学，刚想顺着同桌锁定座位，很快又想起来，这位同桌是个常年缺席早读的主。
看了一圈，教室里果然没有记忆里的那个同桌。
凭借模糊的印象，林颂宜走到大致的位置，视线在周围几张课桌的左上角逡巡。
然后坚定走向其中贴着课表的一张桌子。
这一刻，林颂宜有些感谢自己从小爱贴课表的习惯。
刚在座位上坐定，就有老师从门口走进来，方才还有些喧闹的教室，也在下一刻变得安静。
讲台上，老师从文件袋里取出一沓听写纸，示意每组第一桌的同学往后分发。
他自己则腆着肚子站在讲台前，拧开保温杯轻轻啜饮了几口茶水，再拧好盖子将杯子放回讲台角落，慢悠悠开口道：“听写纸都有吧，上课前我们听写一下这个单元的单词和词组。”
底下传来几声哀叹，讲台上的老师不为所动，端的是大公无私。
林颂宜垂下眼不再看向讲台，那些随着年岁被不断淡化的记忆，在见到这位英语老师的瞬间，又再度变得清晰。
美好的记忆固然难忘，糟糕的回忆却更为深刻。
“还有谁没来？”瞥见林颂宜身边的空位，英语老师出声询问，“宜娣，你旁边是谁？”宜字明显带着口音，读轻了一个音，听着像“一弟”。
话音刚落，教室里传来一片轻笑。
“宜娣，一弟，林家宜有一个弟，你这名字挺通俗易懂哈？一弟、二弟、三四弟，林家有对好姐弟。”
哄堂大笑。
始作俑者却又在下一刻表现出一副为人师长的严肃，收敛笑容严肃道：“行了，放松一下差不多咱们现在开始上课。”
有了主导者带头玩笑，那些潜藏着的恶意便也不再隐晦，此后的记忆里，每一次点名对林颂宜来说，都是一场充斥着恶念的狂欢。
又是这样。
明知故问。
16岁的林颂宜会羞怯退让，但32岁的她，即便依旧泯然众人，却已经不再会因此感到羞怯难堪了。
阅历在一定程度上让她学会了和自己和解。
林颂宜抬头平静地与这位吴老师对视，“老师，是赵鹏，他今天也迟到了。”
一周五个早读，如果缺三次，赵鹏能两次都挑中英语老师带班的时间，林颂宜不信这位吴老师记忆差成了这样。
无非就是习惯性拿她作筏子，美其名曰课前放松一下同学们对听写作业的紧张情绪。
恶心她一个，轻松整个班。
曾经这种无形的打压，林颂宜整整承受了三年。
自己年少时对名字的极度羞耻感也大都源于此。
林颂宜沉静平和的注视，令英语老师挂在嘴角的浅笑有片刻僵硬，但他表情转换得很自然，除了与他对视的林颂宜，大概没人注意得到。
清了清嗓子，英语老师再度开口：“那不等他了，下面…”
“报告！”
讲台上的声音被教室后门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打断。
脑子寄存处，无脑爽文，自割腿肉，祝大家看的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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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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