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站着的人半晌没听到老师的回应，讷讷又喊了一声：“报告。”这回语气里透露着一股子心虚。
“进来。”
前一秒还蔫头耷脑的赵鹏，下一瞬迎着全班同学的目光，他又活过来了，快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伸手把鼓鼓囊囊的书包往抽屉里塞，一边探头看向林颂宜,悄声问道:“哎，同桌，老师刚说啥呢?”
林颂宜没回答，用眼神示意对方看桌上的听写纸。
“我靠！吴大炮怎么又听写啊？”赵鹏的语气里有着十分的不耐，整张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
“哎呦我去！我昨晚没背啊！你背了吗能给我抄…”不等他继续抱怨，那头英语老师的声音传来。
“都准备好了吗？差不多了我们就开始吧。”
十分钟左右的听写内容，赵鹏从开始的抓耳挠腮左顾右盼，到看向某处后眼神逐渐发亮，直至交上听写纸后，一脸窃喜的表情都没收住。
林颂宜全凭上辈子的积累应付完这场听写，英文部分没难倒林颂宜，翻译部分有个别词汇的中文翻译，她不确定是否和教材相符。
现在的她还没有经受过常年累月的字体练习，因此也并不存在肌肉记忆，手不够稳，刚才写字的时候，即便依照着后来纠正过的写字习惯，写出来的字也并不十分漂亮。
习惯了看自己那手经过练习的字，再回头看桌面上的那张课表，那字是真的有点丑，不过接下来花时间多练一练，想来问题不大。
英语曾经是林颂宜的薄弱项，上辈子上大学后为了考四六级努力过一阵，但过了也就松懈了，直到工作后吃了大亏才真正下决心去弥补短板。
奈何作为一个普通人，她的短板并不止这一项，虽然后来努力过，但起点太低，依旧活得很普通，包括字体也都刻意练过，那些因为签名太丑而自惭形秽的时刻，后来都成了她督促自己上进的理由。
只是道理明白的太晚，决心也下得不够利落，等她好不容易攒出一部分积蓄准备重启人生的时候，身后的拖累早已令她不堪重负。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林颂宜没注意到讲台上翻看听写结果的老师，在看到某一页内容时眼里露出的疑惑，以及对方投注到她身上那抹带着探究的视线。
手臂被人轻轻撞了一下，林颂宜顺势朝旁边看去，无视赵鹏一脸作怪的表情，开口问他：“有事？”
赵鹏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迟疑中带着些不确定：“…同桌你老实说，刚才那些都是你瞎写的还是真背过啊？”
不等林颂宜回答，只听他又继续比划道：“我看你刚才手就这么刷刷刷地写个不停，就顺手抄了一点点。”赵鹏抬起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并拢，短胖的手指做出捏东西的手势。
末了像是怕林颂宜误会他看不起人，又连忙解释道：“我就是想问问你有几个是确定正确的，不确定的我先抄几遍，反正老师改完指定得罚抄，一个单词五十遍，太耽误事了。”至于耽误什么事，赵鹏没继续往下说。
林颂宜对这个同桌的印象并不深刻，两人之间也没什么矛盾，见对方问得殷切，她便也实话实说：“英文部分应该没问题，有几个中文翻译我是凭印象写的，和教材可能不一致，但大体意思应该没错，得看老师怎么判。”
这话让赵鹏似是吃了颗定心丸，两道粗短的眉毛往上一挑，脸上露出一丝高兴，当即对着林颂宜喜笑颜开：“同桌，我希望你回回都能像今天这么超常发挥。”
在英语老师第三次将不满地视线扫向两人时，林颂宜没再理会赵鹏的胡言乱语，示意他噤声上课。
赵鹏见好就收，扭过身一抬头正好对上老师的目光，立马露出讨巧卖乖的表情，坐直身体表现出认真听课的样子。
林颂宜觉得她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梳理当下的情况，暂时是真的做不到完全投入去听课，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先摒弃杂念，至少面上不能露出痕迹，得做出认真听讲的模样。
对于一个经常被迫参与各种会议的社畜而言，当下这种情况，想摸鱼简直易如反掌。
***
一上午的时间过得飞快，讲台上第四个老师结束教学内容时，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也响了，伴随着一声：“下课吧”，教室里顷刻间哄闹声四起。
林颂宜正低头收拾书包，身旁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催促声。
“宜宜你好了没？”
林颂宜猛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好友舒佟此刻正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略带婴儿肥的脸上眼神清澈神思清明，整个人比记忆中更鲜活，也更有朝气。
刹那间林颂宜只觉得鼻头发酸，眼泪珠子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直直滚落下来，抬手搂上舒佟的腰，她将整张脸都埋进了对方怀里。
阔别十多年的好友，在命运的馈赠中再度重逢，这一刻林颂宜什么都没想，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短暂失去了自控力。
舒佟被林颂宜的举动吓了一跳，面上神色变得有些慌乱，急忙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因为吴大炮早读那会儿的为难，上午第一节课结束后，舒佟就想着过来看看林颂宜，但她见对方趴着似乎是在补觉，作为一样缺少睡眠的同道中人，她太明白课间这几分钟补觉的含金量了，所以就一直没过来打扰林颂宜。
这会儿见林颂宜不说话，前后左右还没离开教室的同学，都忍不住好奇地朝这边张望，舒佟下意识回抱住林颂宜，将她整个人护住，嘴上无声做着口型解释道：“痛经。”
周围人一下都露出了然的神情，因为缺乏正确的相关认知，即便是同龄女生之间，在潜意识里都有些月经羞耻心理，其中不少人也同样有过痛经的经历，痛经的感觉那是真难捱，为了避免双方尴尬便也不继续追问，很快各自结伴离开。
直到教室里最后一位值日生都离开后，舒佟才松开环抱着林颂宜的手，悄声问道：“是不是早上吴大炮针对你，又让你难受了？”边说着脸上神情变得不忿，“他也是真没话说了，一天天就只会做这些讨人厌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他就不是什么好人，反正等中考完你就会去改名字，我们不和他一般见识。”边说着又从书包里掏出纸巾递给林颂宜。
见对方接过纸巾开始擦拭眼角，舒佟心下稍安，继续安慰好友道：“你也不用理班上这些人，他们爱笑就笑去呗，咱也不会缺块肉，靠笑话别人才能收获快乐，这种人也没啥前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舒佟还在絮絮叨叨得安慰好友。
这边林颂宜恢复理智后，也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吓人，出言安抚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是感冒了今天人有些难受，刚才没忍住，回去吧。”声音里的哭腔依旧很明显，但林颂宜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以前也有过几次类似的情况，压抑的狠了，林颂宜的情绪就会变得很低落，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抱着人一个劲地掉眼泪。
因此从教室到大门口的这一段距离，舒佟一路上都不怎么放心，眼神时不时瞟向一旁的好友，希望从中看出点什么。
她总觉得好友身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但对方不想说，出于对朋友的尊重，她也不会刨根问底。
至于林颂宜说的感冒难受之类的话，就跟她随口瞎编的痛经一样不靠谱。
林颂宜被她看得有些好笑，但她也知道，以舒佟对自己的了解，如果不说点什么，对方虽然不会问，但肯定会担心，林颂宜不想让她为自己烦忧，于是停下脚步很认真道：“我真没事，就是马上要中考了，压力有点大，你别多想。”
视线在林颂宜脸上确认了好几遍，看着对方确实不像有困难的样子，舒佟悬着的心这才算彻底放下。
见好友的情绪还算稳定，她很快又快活起来：“宜宜，咱们晚上放学去逛街吧？”舒佟很自然地挽上林颂宜的臂弯，两人一路走着，语气里带着期待继续说道：“我记得上周老板说这星期有新款耶，你陪我去看看呗？”
林颂宜刚想开口应下，就听到舒佟率先一步推翻决定：“不过马上就要一模了，还得准备下周三的摸底考试，这周不能太放纵。”说罢，露出一个苦兮兮的表情。
林颂宜听到下周就要考试，心下悚然一惊：“下周考试？！”
要命了。
她哪里还记得初中的那么多知识点。
这辈子逆天改命第一步，怕不是要折在这了。
“是啊，你不会忘了吧？”舒佟一脸你完了的表情，审视般看着林颂宜：“说吧！你到底怎么了？虽然咱俩成绩一般，但这种事情你不是一向比我记得还清楚吗？”
一边手被人挽着不好动弹，林颂宜空着的那只手不自觉抓上书包背带，嘴上强行镇定地继续道：“哪里敢忘啊？我就是听你说要去逛街，想问问你下周考试你复习到哪儿了。”
说完也不等舒佟开口，林颂宜又自顾自道：“一想到我的物理和化学我就头痛，这回不能不及格吧？”说罢用可怜巴巴的表情望向舒佟。
对方见状关注点很快被带偏，嘴上安慰道：“不至于不至于，虽然没考过高分，这几天多背一背知识点，凑个及格应该不难。”
成功转移了话题，林颂宜又凭借着自己对舒佟的了解，从对方那套到了一些细节信息。
两人在校门外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分了手，各自回家。
***
林颂宜到家的时候，客厅的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爸爸正在接电话，林颂宜听了一耳朵，像是在聊工地上的事情。
没见到妈妈李桂香的身影。
林颂宜放下书包自觉去洗手，出来的时候林建成已经挂了电话，举着一杯凉白开递给她，嘴上问道：“感觉好点没？要不要爸带你去找医生开点药？”
林颂宜握着杯子回道：“不用了，我没觉得难受，下午还得上课，中午睡一会就好了。”
见状林建成点点头也没再多说，叮嘱林颂宜准备吃饭，转身去灶台盛饭。
林颂宜小口喝着水在记忆里翻了翻，很快想起现阶段家里的情况，爸爸林建成在工地干了一辈子，前两年行情不好，家中收益也跟着缩减不少，这一两年才逐步好转了一些，妈妈李桂香原来上班的工厂在去年下半年关门，现在自己在家接一些按件计费的手工活，家里日子算不上好，但一家人吃喝是够的。
而且从林家租住的房屋就能看出来，两口子节俭惯了都不是大手大脚的人。
年少时的林颂宜因着那点少年人的私心，也曾抱怨过父母太抠门。明明可以过得松快一些，甚至在自己独当一面之前，也曾埋怨过父母，觉得是他们从小的“我们家里没钱”教育，加重了自己的自卑怯懦。
再懂事的孩子也会在某些时候生出不满，只是从小所处的环境，所接受的训诫让她的配得感一降再降，
父母脸上的愁容，饭桌上反复贫瘠的菜色，买东西时分毛必争的掰扯，无一不在告诉林颂宜一件事。
就这么凑合着吧，家里就这条件，再有多余的要求，那都是不懂事的人才干的事。
年幼的林颂宜曾经最大的心愿就是抚平父母眉间的褶皱。
再大一点，林颂宜发现，每当亲友们夸赞自己乖巧听话的时候，父母脸上都会洋溢出高兴的神色。
幼童不懂大道理，只知道只要自己听爸爸妈妈的话，乖一点，爸爸妈妈就会开心。
等大一些，知道这些不过是年节客套礼仪罢了，但关于乖顺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生活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懂得生活的艰辛，对于家里的情况也有了更清晰的认知，成长的同时也变得更为胆怯，明白自己这样的人生，是没有试错成本的，既如此，按部就班就是最安全的做法。
所以林颂宜对于这些，即便在最难捱的时候，也没抱怨过，父母从小都是可怜人，母亲李桂香从小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过着被踢皮球似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到成人，直到嫁给林父后，才算有了自己的家。
而林建成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后他自己因为脾气冲，和继父也不合，十三四岁就独自搬到村里的废旧老屋生活。
这夫妻俩从结婚的第一天起，就算是患难与共了。
所以这么多年虽然偶尔免不了会为生活琐碎争执吵嘴，但林家的日子还是很和谐的。
只一点不好，林建成早年无人管束，学了一身的陋习，麻将扑克什么都来，大半辈子也没能戒掉。
常常在发了工资后管不住手，输赢都有，好在知道要养家，玩的还算克制，赢了一家和谐，输了每次李桂香都免不了一顿唠叨，但两个人的成长环境使然，双方都很珍惜这个家，真要天天吵架，这家总有散的时候，夫妻两多年默契，彼此心照不宣给对方放水。
李桂香的念叨，林建成只当自己没听见，林建成管不住手小赌放纵的时候，李桂香也不会真的大闹一场。
想到这林颂宜不免有些想叹气，一切的祸患都是有迹可循的。
常在河边走，哪有人真的能脚底不沾泥呢？
爸爸会在几年后接到一个大单，一年时间不仅在县城赚够了一套房，还有余钱提升家里的生活质量，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林颂宜大二那年，林父被牌友联手做局，一夜之间输光了所有，林家的日子再度回归一贫如洗。
祸不单行，林父从小没上过学目不识丁，接工程全靠多年卖力干活攒的人情，后来被同行欺骗，还债心切的林父不仅赔了一大笔还丢了工地上的活儿。
这种时候，林母骨子里那股韧劲反倒是被激出来了，在林父愧疚颓废的时候，反倒是李桂香站出来撑住了家。
同样没上过学的李桂香，咬牙和林父两个人一块推着小吃车，在城管的围追堵截下卖起了手抓饼。
日子虽然难过但好歹也能撑下去。
彼时刚上大二的林颂宜，已经初初体会到了社会的残酷，眼见父母日子难过，她也尽可能的分担家里的重担。
只是资历有限，而她也不是什么冰雪聪明的人，并不能给到家里实质性的帮助。
这种情况直到林颂宜毕业参加工作后，才逐渐好一些。
只是普通人的生活很难上演逆袭的戏码，当初为了赚钱过于急切，放弃了一部分东西，后来发现，当初放弃的那些只是开胃菜，普通人一步没踩准位置，往后的每一步都只会更艰难。
工作后的林颂宜，上要帮扶父母补贴家用，外有婚姻不幸的亲姐痴缠哭诉着寻求救赎，下头还有个年龄差巨大的弟弟坠着。
林颂宜曾偶然在网上看到过一个词，所谓天崩开局，也不过自己这样了。
好在这一局现在有了重开的机会。
好赌的爸急需防诈骗指南一百零八式，大龄拼儿子的妈等着做高龄产妇科普，被渣男骗财骗色的恋爱脑姐姐，也需要倒一倒脑子里的水。
这辈子想要过的顺遂，还真是道阻且长。
一个一个来吧。
正想着，门口传来开门声，林颂宜抬头望去，就看见妈妈手里拎着一袋子东西走了进来。
见父女俩还没吃上饭，嘴上念叨着：“你俩还没开吃呢？”
“这不等你吗？小娣也才刚放学。”林建成放下最后一碗饭，招呼两人坐下吃饭。
吃饭的时候，林建成有些着急地问李桂香：“怎么样了？”表情隐隐带着些期待。
林母小心地看了一眼林颂宜，没搭理丈夫的询问。
看清父母眉眼间的神色，林颂宜还有什么不明白。
忍不住叹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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