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治这会儿刚从东宫辉日殿溜出来,衣襟里还热乎乎的,是一包方才二皇子可怜他,叫他来辉日殿塞给他的。
他心里有些高兴——如今已渐入秋,而苏治已经好几天没吃上口热饭了。所以二皇子给他热糕点时,苏治都想跪下来感谢二皇子了。
与大多数凡地国家不同,邺国在皇宫中专门为皇子和公主们另建起了宫殿群,分别为皇子居住的东宫六宫和公主居住的西宫六宫。但凡是年满八岁的皇嗣,都要从其母妃宫中搬入东宫或西宫,非皇帝允许不可违逆。
最初设立这种规定的皇帝本是希望培养皇嗣的独立,同时也削弱后宫与子嗣的联系,以达到离间外戚和皇嗣们的关系——更多的也是为了皇嗣们如果得到了去仙地修仙的机会,不至于让他们的母族过于猖狂。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制度早就失了效力,皇帝手下的内侍甚至是皇帝本人都根本无法控制住东西十二宫与后宫的联系。甚至因为皇嗣们都住在一块儿学在一块儿,母族势力大的或母亲受宠的皇嗣往往都会欺压其他人,而且极其恶劣,这已然不是稀罕事。
有母亲在宫中的尚且都要求几分庇佑,那些个母妃没了的,在东西十二宫过得可真是和奴才一样。
苏治便是如此,他的母妃早在他都还未住进东宫六宫时就已经去世了。他在后宫时的日子已经不好了,来了东宫,因着有几位惯爱欺压人的皇子,他过的更是比在后宫时还不如。
好在二皇子苏祁向来心善,能让他偶尔获得一点温暖,不至于成日都活在被欺压的黑暗下。
苏治高高兴兴地走在回问天阁的路上,心里盘算着手上的这包糕点要吃几天——二皇兄给他的东西他向来不舍得一下子吃了,一是难得有人关心他,二是这糕点确实太好吃了。
他边走边想,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身穿锦衣华服的少年,身后还有一群随侍。
“这不是问天阁那个小傻子么,自个儿在那儿傻乐什么呢。”其中一个浅蓝色衣裳的少年挑了挑眉,像是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
“估计又从哪儿得了两口吃的吧,我瞧着他衣领那儿鼓起一块。”另一位少女身穿水红色小夹袄,满头金钗玉环,好生华贵。只是她脸上鄙夷之色流露,显出几分讨人不喜的娇蛮傲慢。
“呵,什么人生出什么人,据说他母妃当年手脚也不干净。”少女不屑。
“我可要瞧瞧,这小子怀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少年颇有些恶劣地笑着。
这少年正是六皇子,后宫皇贵妃的儿子苏霖,那少女则是他的同胞妹妹,三公主苏姝。二人因为皇贵妃十分得圣心,同时又协理六宫,在东西十二宫可谓是小霸王一般的存在。
“啧,你怎么老爱做一些蠢事,这样欺负人,显得你像个蠢货。”苏姝一向傲慢,对她这个哥哥也不太看得起,总觉得苏霖欺负人的手段极其愚蠢不上档次。
“哪有你这样说哥哥的妹妹。”苏霖不高兴地“哼”了一句,没有再理会苏姝,苏姝也不阻止他,看傻子似的看着苏霖。
“苏小九!你怀里藏着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苏霖上前去想要拦住苏治的路,笑嘻嘻地伸手要去扯苏治的衣服。
苏治被欺负多了,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早在东宫摸滚打爬出了敏捷的身手,每次遇上人来找茬,他都能很快逃走。
他立刻躲开,警惕地看着苏霖。
“你走开。”苏治毕竟只有十一岁,又因为一直以来过得日子也不好,比同龄人瘦弱许多,自然是不敢和十五岁的苏霖硬碰硬。他想去求助苏祁,但是现下他已经离辉日殿很远了,宫中向来没什么好人,如今……
苏治眼睛一转溜,瞥见不远处一面破败的宫墙,突发奇想,拔腿就向那边跑。苏霖没找成茬不善罢甘休,一声令下就让随侍去追,他也跟着去追,只留下被他这行为蠢到有点恼怒的苏姝。
苏治捂紧胸口的糕点,冲进那破败宫墙的门里。
苏霖本来想带人追进去,苏姝却立刻赶上前来拉住了他。
“你是不是欺负人欺负傻了,这是那个‘疯子’住的地方。”苏姝皱着眉头说。
苏霖神色一变,即刻止住脚步,嘴里念叨:“臭小鬼竟然敢往那个‘疯子’住的地方跑……也不怕晦气……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这儿住着那个‘疯子’了,快走快走,可别叫母妃知道我们来过此地……”
“……蠢货。”
几人见了鬼似的往回走,好像那宫墙里住着什么阎罗怨鬼。
不过这么说对他们而言也确实没什么不对。东西十二宫的人都知道,皇嗣里有两个人绝不可冒犯。一位是当今皇后唯一的儿子,二皇子苏祁。另一位,则是居于折影楼的五皇子苏惟。
与苏祁生来便无上尊贵不同,苏惟的母亲同苏治的母亲一样,乃是宫女出身,偶然得了皇帝的临幸而封了个常在——而这宫里,有着数不清的常在,有的甚至只侍寝过一次。
按道理讲,苏惟应当与苏治一样在东西十二宫毫不起眼,任人欺压。但是苏惟出生时伴着的不详征兆,以及后来国师的占卜,使得他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五皇子苏惟出生时天有异象,本来是寂静黑夜却突然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他的母妃鹿常在生前养胎本无大碍,生产时却毫无征兆地血崩,艰难地生下了苏惟后就因为失血过多撒手人寰。加上又是在半夜出生,气象异常,即使鹿常在生产时血崩,他这个婴儿却也活了下来。于是便有人说,他是吸了母亲的活人气才活下来的,是不详的灾祸。
而苏惟出生后也闹出了不少让宫中人难以安宁的事情。
因为几乎是难产生下来的,才出生不久的小苏惟就发起了高热,日夜啼哭不止。鹿常在原先身边的小丫鬟几次求太医治疗都不见好,宫中也无人在意,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生自灭。
哪知道过了半月,小苏惟不但没死,高热还褪去了。只不过痊愈后的苏惟像是傻了一般,一直不哭不笑的,每日只会发呆。甚至有时候宫女好几日忘记给这孩子喂食,小苏惟也像是没事一样,丝毫不见虚弱。因而宫中关于他是不详,是灾祸的传言更加猖狂,甚至惊动了皇帝。
凡地国家大多都有一位国师,他们是凡地与仙地连接的代理人,受神地对凡仙妖魔四地的法则监督,为凡地国家占卜,与仙地联系。
邺国皇帝因为传言请了国师为苏惟占卜命数。而国师占卜过后却说,苏惟天生命数有异,的确不是常人,身中有因果纠缠,因而身带灾祸。同时国师也告诫皇帝,亦不可妄动此人,否则会坏了苏惟的因果,有可能将邺国国运扯入那复杂的因果,造成极可怕的后果。
因此,苏惟终究没有像宫中人以为的那样死去,而是比其他子嗣更早地进了东宫六宫,住进了专门修建的有着镇邪之用的折影楼。而旁人也不敢去拜访甚至是靠近,生怕染上祸端。
而后这般,直到苏惟十二岁的时候,他又发了一次高热。这次高热依旧没让他死成,而是由从前的痴傻呆滞变成了疯癫,得了疯病,成日口中就模糊不清地念着什么。
曾有人仔细听过,只能听清楚“命格”“因果”又或是“罪行”“仙人”一类的词语,又是哭又是笑,记忆混沌,疯疯癫癫。而纵使他没有发病,也总是坐在折影楼顶看天,一声不响的,像一座雕塑似的。
从此,他在宫里头的名头,也从“傻子”变成了“疯子”。
苏治闯进折影楼后,怕苏霖再追上来,抱着糕点想躲到楼里去。
他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到底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没什么心眼,所以倒是不怎么害怕所谓的“染上祸端”。
不过他个头小,折影楼一楼地方也不小,一下子也注意不到到底哪里有人。所以一点没注意到有个白色的身影从楼梯上“飘”下来。
“你……是谁?”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传入苏治的耳朵,可把他吓了一跳。抬头望去,才发现楼梯上“飘”下来一个人。
那人长发披散,双眼黯淡无光,眼下还有一片青黑。一身素净的白衣,看上去分外瘦弱。他脸上气色不算好,额心一颗血红的痣让他看上去更显得阴森。
苏治心一凉,虽说凡地少有鬼怪,更别说在这龙气笼罩的皇宫里。但是乍见这白衣人,真会叫人以为见着了鬼。
那“鬼”下了楼梯朝苏治走过来,吓得苏治一动不敢动,眼睛害怕地往“鬼”的脚上瞟。
啊,有影子,不是鬼。
苏治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了新问题。
不是鬼,那能在折影楼的人,不会是那个被人传言是灾祸的五皇子吧!?
“鬼”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低头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苏治。
“我……我……我叫苏治……”苏治不敢妄动,生怕这位五皇子把自己生吞了。
“苏治……?”
他似乎在思考。
“你也是……邺国皇子。”他说道,“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我被人欺负,想……想借此地躲一躲!绝对不是故意来打扰的!”苏治回答得有些忐忑。
那“鬼”沉默了许久,才对苏治说:“宫里……有人欺负你?”
苏治点了点头,像是终于有了个宣泄口:“对!东宫的那个六皇子,还有四皇子八皇子!还有西宫的大公主三公主五公主,都特别喜欢在宫里欺负人!只有辉日殿的二皇兄最好,从来不会欺负人,也不会乱处罚下人,还对我特别好!”
“鬼”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像是在想着什么。
“……二皇兄还给了我热糕点呢!平日里他若看见我没吃饭,都会让我带一盒吃食走。不过今日已经过了饭点,但是皇兄刚好在吃糕点,就送了一半给我!”
苏治笑得很开心,显然把所谓灾祸的传言忘的一干二净——非要说,他也不在乎,反正他自己也是烂命一条。
“鬼”却在此时突然开了口。
“你能……给我一块糕点么?”
苏治想了想,既然接了五皇子的地方藏身,那给一块糕点也不要什么紧。反正皇兄给了他很多。于是他打开油纸包,拿出一块桂花糕给了“鬼”——接过糕点的时候他似乎有些失神。
“皇兄那儿的糕点可好吃啦!不过糕点再好也是不如皇兄本人好的。唉,如果我能为皇兄做点什么就好了。可惜我连那个只比我大两个月的八皇子都打不过,唉……”
苏治絮絮叨叨,抬头看了一眼咬了一口桂花糕的“鬼”。
啪嗒。
一滴晶莹的眼泪砸在了地上。
苏惟在流泪。
此时九州凡地之外,六大仙地之一的鸾鸣仙地,大宗门扶摇仙宗的议事堂,气氛却有些紧张。
满堂寂静,座中老少谁都不想第一个开口,生怕随仙首下凡地参加仙来祭的重担会落在自己身上。
又过了许久,终于是有人按耐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静。
“诸位纵使一言不发,老夫也不可能不派人随仙首一同准备下凡地的。”
正座上鹤发童颜的男人长叹一口气,颇为无奈的摸了摸额头。
“仙首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诸位何必这般避之如蛇蝎呢?”
众人只是小声议论着,但依旧没人愿意当出头鸟。
“宗主,您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仙首过去和前仙首与瀛海仙宗间有龃龉。虽然他如今看上去是掌管瀛海仙宗,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对瀛海仙宗不上心,甚至有意扶持其它门派与瀛海作对。”
靠近主位的一位紫衣女子忍不住说。
“扶摇仙宗在鸾鸣仙地一直是不声不响守在鸾鸣第二宗门的位置上,从来不参与门派间的明争暗斗。我等也确实不想惹上麻烦,只想做逍遥快活仙。今时又逢仙凡两地的大通道开启,仙首府那边又对此次下凡地十分上心,我只怕是仙首在凡地有什么大事要做,指不定又要搅动鸾鸣局势。”
这下又有人提出疑问了。
“可这么说,我们更应该入局了,否则到时候鸾鸣各门派争夺权势,我等岂不是要遭到排挤,甚至还可能因为未同仙首一同下凡地而被针对!毕竟萧惊魄可不是什么心思单纯良善的人。”
宁淳颇为头疼。扶摇仙宗作为鸾鸣仙地第二大门派向来奉行随心所欲,与世无争,不掺和仙地斗争的宗旨。所以虽然是大门派,存在感却并不明显。而瀛海仙宗一直是鸾鸣仙地第一大门派,许多任鸾鸣仙首也都出自其宗门内,因而说瀛海仙宗实际上几乎完全掌控了鸾鸣仙地也不为过。
当今惊魄仙首萧悸是个怪例。他出身瀛海仙宗,与瀛海仙宗的关系却十分不好,甚至到了对立的地步。这牵扯到了上一任仙首的往事,其中因果缘由少有人知。众人只知道,前仙首自刎,萧悸入主仙首府后便明里暗里制衡打压瀛海仙宗,这已经成了鸾鸣仙地人们公认的事实。
这时候推另一个门派同瀛海仙宗争夺第一的位置最能打压瀛海仙宗。但是问题就在于,瀛海仙宗家大业大,并不是一般的门派能比得起的。
因而这次下凡地,扶摇仙宗众人都不太想一同前去。毕竟作为仅次于瀛海仙宗的大宗,说不定萧悸早就盯上了扶摇仙宗呢!
“那该如何呢?!今年仙首府已经来过人,点名了几个一定要派人的门派,扶摇就在其中。我等也惹不起萧悸,总是要有个受罪的。”副宗主梦元发话,“如此当然也要个有能力,不会让扶摇失了面子的,也要找个机灵聪明的,不会被萧悸套进去的。”
宁淳和那紫衣女子疯狂点头,梦元撇了二人一眼,又说:“如此,那就让宁宗主和胭画晓去最为合适。”
胭画晓正是那紫衣女子,闻言一拍桌子:“不是,怎么就我去了?”
“你风火些,与宗主这种烂好人刚好互补。”梦元颇有些冷酷,“如此就决定了,该干嘛干嘛去,散了吧。这点事情还要大费周章地讨论,还磨磨蹭蹭抉择不出来。”
她的语气不容人反对,就这么离开了。胭画晓气得朝她离去的背影瞪了好几眼,才很不高兴地也离开了。
其他人则是一起庆幸副宗主没有点到他们,一边又叹着气,祈祷着莫要生事。
最后,只留下宁淳还坐在主座上,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放空似的坐了许久,才离开议事堂。
他出了议事堂,却立刻向宗门外走。
他要赶去一个特殊的地方,有位贵客在等待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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