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仙宗以南不远,有一处极美的景致,名为“雾雨落月”。其名由来,是鸾鸣仙地灵河边有一座仙山,名为羞月山,常年雾气缭绕,身处山中雾气宛如绵雨,沾了人一身露水。而每至夜间,若有月出,因地处灵河边仙灵之气充沛,所以使得月亮在雾气中散发着朦胧灵光,坠于山腰;又映于灵河之中,水纹碎开如玉明月,像荡漾于水面的玉白荷叶。
宁淳自从鸾鸣仙地仙首变为萧悸后,每每路过“雾雨落月”,都只长长叹息。
如今的羞月山因为前仙首苏叹行陨落于此,已经人迹罕至了。
当下鸾鸣仙地已至秋日,羞月山漫山遍野开着金桂。宁淳上了山,在山顶的踏月亭中见着了贵客。
这位贵客臂弯里躺着一枝桂花,眉眼俊逸却显出几分严肃冷酷,为他添上几分无情。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扶摇仙宗人人避之的鸾鸣仙地仙首,萧悸。
“果真是不出老夫所料,你真的在羞月山。”宁淳踏进踏月亭,看向萧悸手中的桂花枝——那是一件由仙人精血浸泡出来的上好的武器,却也是一个天才的陨落。
宁淳看着桂花枝,不由得想起萧悸对此次下凡地的认真,不禁又想叹气——年纪大了,见到这种事情,也只会叹气了。
“扶摇仙宗有梦元在,无论如何都是一定会派人下凡地的。大家也只是不想太出风头,并非真的不想在鸾鸣争一方权势。你不是不懂,何必又特地来寻我?”宁淳在亭中坐下,瞧着漫山桂树披着水雾,似乎有些怀念。
萧悸倚在亭子柱子上,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
“我想,到时候让他在扶摇修行和生活。”
宁淳愣了愣,随即了然一笑,又好奇问道:“为何不将人放在仙首府呢?如此你也更好和他接触。”
萧悸脸上显出分豫色,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罢了……我将他带回仙地,此后的路就让他正常地走一次吧。若是放在我身边,他若有朝一日恢复了记忆,定然不喜欢这样的特殊,只怕还是要厌我带他回来。”
“他能否恢复记忆可还说不定,但是你把人放在扶摇,那这因果永远都解不了——而且以叹行的性子,如果真的恢复了记忆,说不准还是会重蹈覆辙当年的事情。”
萧悸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桂树枝,眼中光芒都黯淡了。
“往后如何……也要等我将他接回来再说,然后再决定他的去处。”萧悸轻飘飘地撇开了这个话题。
宁淳也不好再多说,不过复又想起一事,嘱咐道:“叹行命星有变,此番他的转世,性格甚至是更多相关的事情都会有所改变,或者是模糊不清的走向——虽然老夫在金鸾殿卜卦时也不明白命星所示的‘模糊不清’到底所谓何意,但是老夫直觉来看,或许是一件好事情。”
“若他不愿意来仙地,你也不要强求,一切顺其自然。这次转世不过是神地天镜对他的惩罚,待他在凡地寿元耗尽时,还是会转世回到仙地的。”
萧悸却轻笑,语气带着怨愤:“天镜的惩罚?真是可笑,明明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出任何错事,交换命格并非他的本意甚至他都不知道,更何况我也是……自愿的。要惩罚的话,不如将瀛海那些长老都投下地狱,连带着我一起,永不超生。”
宁淳用手里的拂尘拍了萧悸一脸,给他下了个短暂的禁言术:“说什么胡话,你又揽上责任了?你当时都没怎么接触过仙地的事情,本来就是瀛海那帮人诱骗你,而且叹行知道了之后都没觉得你有错。说到底,都要怪瀛海那帮人,为了个鸾鸣仙首,毁掉了一个天之骄子,牵扯出多少事情。”
萧悸摩挲着手中的桂花枝,久久无言。
“这终究是个死局,或许早在凡地的时候,我就不该遇见他,才好避开如今这般局面……”
自打上回闯进折影楼躲人后,苏治就开始有事没事就往折影楼跑了。
兴许是因为上次苏惟的眼泪,又或许是因为同样悲惨的身世,让苏治感到二人同病相怜。也算是因为人人避之,折影楼也没人值守。因而得以让苏治几次上门“骚扰”,也算是勉强和苏惟混熟了。
他这位五皇兄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寡言的,天天望着天发呆,只偶尔听自己叽叽喳喳时会问一两句话。其他时候,都只是静坐着。而又总是披头散发,一身白衣,身形又瘦弱,本来算得上漂亮的一张脸,因为休息不好,眼睛总是顶着一片青黑,好几次都把苏治吓一跳。
今日才从辉日殿得了二皇兄偷摸塞的糕点的苏治溜进了折影楼,正揣着一肚子话想同苏惟说——他每次和苏祁见面的时间都很短,宫中又没有其他关系好的人。于是便把苏惟当成了倾诉对象。
“九殿下又来了。”未见到苏惟在折影楼一楼,苏治先看到了面色不太好的折影楼女官,白鹿观弟子,李清友。因为苏惟天生异命,所以作为凡地修行人,她同另一位弟子,同时也是她的兄长李流华,被派来宫中守着苏惟。
“嗯!今天怎么没见到五殿下在一楼?他又去楼顶了么?”苏治问。
李清友面露难色,分外苦恼烦躁。
“唉……只怕这些时日九殿下都不能见五殿下了。五殿下昨日疯病发作,而且比往常还疯的厉害,只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正常。”
苏治从前只听他人说过,苏惟时不时会发疯症,但从未深问,今日倒是碰上真的时候了。苏治心下有些可惜,他今早才听二皇兄说过不了多久就是仙来祭了,到时候全宫上下,若非特殊情况都要参加。
如今看来,苏惟疯症发作,估计是难以参加仙来祭了。
苏治有些替苏惟感到可惜。仙来祭的时候会有仙地仙师来凡地,替凡地国家除去民间鬼祟妖邪,调和人间安定。
并且也会从皇嗣中带走几个有修行天赋的人去仙地修行,而在皇宫白鹿观也同样会挑选部分人。前者因为天生带有龙气,更容易有天分。后者为国师从民间带回来的修行上有天赋的普通人,算是减轻了仙师们寻人的负担。
虽然可能选上的机会不大,但若是不去那就是完全没了机会。想起苏惟的疯病,苏治又觉得,哪怕苏惟被选上了,估计在仙地也要成熟来自他人的非议。毕竟仅仅是在皇宫中,就连最末等的下人也敢肆无忌惮地骂苏惟是个灾祸,又或者是更下流难听的话。
仙地虽然是仙人之地,但仙人也是人啊,大概风气氛围同凡地也差不了多少吧。
苏治自认为不是什么良善无私的好人,他虽然瞧着蠢,但是很少让自己吃亏。东西二宫的培养方式就像是养蛊,没有一个人是善茬,只不过是他在这方面逊色于人罢了。但苏惟是真正的可怜又可悲,生来没了娘还是灾祸,苏治毕竟还是个小孩,怜悯善心和天真无邪还是尚且存留了一些的。二皇子分走了他的天真,而怜悯则是给了苏惟。
苏治正想着,楼梯上又“飘”下来个人。
这回的苏惟比平时更加吓人。之前好歹还梳得整整齐齐的披着的长发。这会儿乱糟糟地,还有不少遮住了他的脸。
苏惟黑色的眼珠显出空洞凄惨的光,眼白都布满了血丝。眼下的青黑色比之前更加严重,使得他更像个野鬼了。
“五殿下!您怎么下来了!”李清友慌忙地跑到了苏惟的身边。
“不必担心,我暂且清醒了,近几月估计都不会再复发疯症了。”苏惟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一股疲惫与低沉的情绪,“九殿下既然来了,就陪我说说话吧。”
李清友还想说些什么,就看见苏惟身后的楼梯上,她的兄长李流华走了下来,朝她摇了摇头。
苏治第一次被带上折影楼楼顶。
作为皇宫中特殊的存在,折影楼比其它宫殿高上许多。
折影楼一共五层,一层因为几乎无人造访,所以甚少被用到;二楼是苏惟的住所,邺国皇帝不敢将他放到太高的楼层,生怕他从好处坠下摔死;三楼则是李氏兄妹二人的住所,他们二人要全天候关注着苏惟的情况。若苏惟有发疯的征兆,就要立刻把人带到仙门关押限制他的四楼关起来,直到苏惟的疯症发作完。
而折影楼楼顶,也是苏惟最常待的地方此处算是皇宫高楼,几乎可以看到整个皇宫,甚至还可以看到一点宫墙之外的风景。
不过苏惟似乎对皇宫与民间都不太感兴趣,大多数时候就是静静地看着天空发呆。李流华曾同李清友讨论,或许是因为所谓的天命命格的灾祸,所以这位殿下总是爱看天——毕竟对于九州的凡人来说,这一方天阔之后,就是仙人居所,是无数凡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苏治跟着苏惟上了楼,他好奇地东张西望,差点在楼梯上摔了个跟头。幸而苏惟注意到了,扶了他一把,否则可要摔得牙都要掉下来。
不过也是这一扶,苏治才发现,苏惟的手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冰凉冰凉的。
虽然已经到了秋日,苏惟却依旧穿得很单薄。
直到到了楼顶,一阵带着寒意的大风吹来,苏惟才像是后知后觉地感到寒冷似的,对跟在后面防止自己从顶楼坠下去的李氏兄妹二人说:“天气似乎有些寒冷了,你们去取件厚衣裳来吧。”
然后他又对苏治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叫九殿下见笑了。我这几日疯症,一直未曾好好穿戴。”说到此处,他又顿了顿,才说:“难为你,我在东西十二宫名声这么差,也愿意来陪我说话。”
苏治不觉得有什么,好奇地张望了一下,才在跟着苏惟在楼顶的案几边坐下来,从衣襟里掏出了两个油纸包,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惟。
“哎呀,宫里也只有二皇兄和五殿下不会赶我走欺负我啦。”苏治说,“对了,二皇兄听我说了五殿下的事情后,多给了我一包糕点,免得一包糕点我们二人分不够吃!”
苏惟愣了愣,大概没想到这位二殿下会关注他这个人人避之如蛇蝎的灾祸。
“……谢谢你……下回你若去二殿下那儿请替我像他道个谢。”
“嗯嗯!”苏治看出来苏惟因为这件事情心情似乎稍微好了一些,心里即为苏惟高兴而高兴,也为二皇子自豪。“看吧,二皇兄待人都特别好的!本来之前他就像多给些吃的让我带来的。但是因为马上要举行仙来祭了,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去辉日殿盯了二皇兄好些日子,搞得二皇兄都不敢让人多做些糕点了。”
苏治拿着一块糕点津津有味地啃着。
“仙来……祭?”苏惟拿着糕点的手抖了一下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摁了摁太阳穴。
苏治没注意到苏惟的不对劲,依旧兴致勃勃地说话。而刚将衣服带上来的李流华以及一直关注着苏惟的李清友却敏锐地发现了苏惟的异常。刚想开口问苏惟怎么了,苏惟却悄悄地朝他们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我今天正想和五殿下你说呢,最近快到了几十年一次的仙来祭举办的日子。这可是无论前朝后宫,还是东西十二宫,凡是邺京有头有脸的人一定会来参加。甚至很多地方上的人也会赶来邺京参加的盛会!尚衣局那边已经开始给各宫主子做仙来祭要穿的衣裳了。这次我也能去啦!苏霖苏姝那两个家伙这次可不敢捣乱让我不能参加了。”
苏惟听着苏治这样兴奋的语气,不禁笑了起来。这一笑可算是驱散了他脸上不少阴郁气。
“那可好极了,能遇上一次仙来祭都十分难得,说不准你就能被仙人选上,去修行求长生了呢。”
苏治嘿嘿一笑:“我倒是不在意仙人会不会选我啦!不过如果二皇兄被选上了的话,我还是会有点希望自己也被选上的。”
苏惟被他这样痴情的样子逗乐了,难得一见地脸上一片温柔和煦。
“那怎么只是有点希望,不是十分希望呢?”
苏治摇了摇头:“二皇兄那般好的人,像我这样宫里头的小蚂蚁,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啦。”
“那若是他没有被选上,而你被选上了呢?”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苏治严肃地看着苏惟,“二皇兄都选不上了,我才不信还有谁能被选上呢。”
苏惟听了他这话,只是温温地笑着点了点头,把脸埋进刚穿上的大氅毛茸茸的领子里。
“那……我记得,仙地有好几个,每次仙来祭来的仙人都不一样,今年这次仙来祭,是哪个仙地的人呢?”苏惟忽然问道。
苏惟摸了摸下巴,想了半天才说:“好像叫什么……鸾鸣?不过我只是听二皇兄是这么叫的,应该没有听错吧?”
“鸾鸣……鸾鸣……”苏惟低声呢喃,手指抠着案桌边缘,像是要在桌子上抠出一个洞来,指尖都因为用力而发白。李流华连忙上前,把这位祖宗的手指从桌沿上掰下来。而后向苏治不好意思地笑着:“抱歉,九殿下,五殿下他才好,情绪还比较容易激动……”
苏治倒是不怕,只是觉得,苏惟好不容易才开心了一点,因为他这个回答又变得比之前还要低沉难过了。
“我……没事。”苏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继续说吧,我听着呢。”
他笑得勉强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但苏治也不敢再过多追问他为什么听见“鸾鸣”二字后就突然难过。他知道人不开心的时候若是不想倾诉,别人就算是关心了也没有用。
不过苏惟对仙来祭有关的事情反应似乎都很大,于是苏治也很有眼力见地不再谈及仙来祭,只是拣了些遇上的趣事同苏惟说,或者是怒骂哪个宫的主子又欺负了他。不过后来苏惟的情绪也再也没有好起来过了。
如此听苏治叽叽喳喳了半个时辰,糕点也吃尽了,苏治才同苏惟告辞离去了。
苏治走之后,苏惟依旧坐在高楼之上,直愣愣地盯着阴沉的天空,一只手又开始无意识地抠着另一只手的手心,本来无光的眼眸却闪着光——他竟然是流泪了,泪珠像是碎琉璃一样将他的视线割成一块又一块。
“鸾鸣……鸾鸣……”他魔怔似的低语。李清友和李流华连忙上前去分开他已经用力到抠出血来的双手。
李流华双手握着苏惟单薄的肩膀,试图给他体内渡引灵力,好让苏惟清醒一些。结果李流华刚引动灵力,苏惟却突然猛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接着又结连呕了好几口血。那仗势,像是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脏器也一起呕出来。
呕出来的血几乎将苏惟雪白的衣裳染成了红衣,这下吓得李流华也不敢引动灵力了,而苏惟在又呕了几口血后,昏阙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李清友吓得手都在抖,靠在她臂弯里的苏惟本来身上就凉,这会儿一摸脉象,几乎只是在微微地跳动,好似下一刻就要停下来。
“快!快联系师父来折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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