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然扑过去的时候，心里根本来不及多想。
他原本只是靠在街边的路灯下，思绪烦乱地发呆。
忽然啪的一声，路灯亮了。
随然下意识抬眼，就看见街对面朝这边走来的男人，低着头有些心不在焉。
以及不远处驶来的没有丝毫减速意图的轿车。
他一开始打算把男人扑回街对面，结果高估了自己的力道，只得带着人往旁边滚。
好在司机终于踩下刹车，车头堪堪停在两人跟前。
差点撞人的司机慌慌张张地推门下车，一连串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刚调音乐没看路……你们还好吗？有没有伤着哪里？”
随然没有什么大碍，他将目光投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刚刚他抓着人打滚的时候，第一圈借着惯性，第二圈却只翻了一半。
没掀动。
毕竟是个成年男性。随然本想叫这位朋友让开点。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随然感觉自己跳动的心脏差点停摆，话到嘴边又打了个弯咽回肚子里。
男人的颔线有些薄削，唇色也淡。明明是疏冷的面相，眉目却有如刀斧雕刻般深邃。垂着眸的时候，眼底宛若一潭静水。
对方似乎还没从变故中回过神，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
男人终于动了动眸光，撑着地面往旁边挪了挪。
随然连忙松开抓着对方衣服的手。
这点功夫，司机已经赶到两人面前，满脸担忧。
“你们有没有磕到碰到啊？有什么事一定要说，我会赔偿的！”
随然正要摇头说他们没事，就听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冷淡声线带着微哑钻进他耳里。
“等等。”
接着，随然的手腕被人抓住，一股雪松般清冷的气息骤然靠近。
随然连呼吸都屏住了。
心跳得实在厉害，感觉能通过脉搏震到对方。随然在心里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硬着头皮抬起眼。
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看他，而是垂着目光。
“手肘擦破了。”
“……啊？”
随然后知后觉这是在说自己，连忙低头查看。
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只剩天际一抹苟延残喘的残阳。路灯虽然亮着，手肘却在阴影面，看不清状况。
“我看看，”车主点开手电筒，“哎呦这口子都从手肘拉到手腕了，还流着血，得赶紧处理一下。”
随然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阵刺痛。
口子看着长，却不深。
另外，他发现自己的袖子也在刚刚的动作中磨破了。
好可惜，这是他挺喜欢的一件衣服。
“没事，我……”
男人淡漠如雪的声音打断他：“去医院。”
“没错，这可不能耽搁。来，我载你们过去，”车主过来架住随然另一边胳膊，“这事我理亏，你们放心，医药费什么的我来承担！”
被人一左一右搀扶起来的时候，随然还有点懵。
“你们不用这样……”他不知所措地说，“就是擦破点皮，我可以自己走。”
“去看看，”男人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无端有些温柔，“毕竟是为我受的伤，我不放心。”
此话一出，随然顿时闭了嘴，乖乖坐上车。
——
“擦伤不是很严重，但也要记得按时抹药，前几天别碰水。这大冬天的，小伙子不要光顾好看，该添衣添衣，保暖要紧……”
护士絮絮叨叨地叮嘱，奚怿礼拿着药站在一旁听，恍然间好像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是很常见的劳损伤，别担心。按时敷药，不要过劳过累，没有什么大问题。”
“奚先生，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过劳过累？一连好几天，每天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你是不想要这只手了吗？”
“你的劳损越来越严重了，再这样下去，就不只是疼痛。僵化、动作障碍、萎缩……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别说职业生涯，就连你的正常生活都会受到影响。”
“你的疗程需要增加了，每周至少得来两次。”
“我早就说过，你迟早会因为手伤输掉一场比赛。全球赛上的滋味不好受吧，那是身体对你的警告。”
“奚怿礼！你这是在做什么？全球赛回来你就不吃不喝在训练室里练了一整天，输了一场比赛就这样作践自己，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的从业时间本身就比大多数选手长，身体机能下降、伤病劳损是不可避免的。”
“从17岁到26岁，在赛场上从未失误，国内赛区你一骑绝尘，国外赛区也是不容小觑的选手……说实话，你的职业生涯已经很精彩了，也该想想以后的路……”
“可是医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着没什么情绪，“除了电竞，我一无所有了。”
“你有很多选择啊，”医生连忙劝慰他，“可以当教练、解说员、裁判、游戏主播……或者不着急找工作，先去旅游一段时间，看看风景，沉淀一下心情……”
医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16岁的奚怿礼可以抛下所有，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为自己的人生寻找一个新的支撑点，然后一直走到现在。
电竞选手的职业生涯很短。但少年天真地以为，这条路走到头了，那就换条路继续走，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对于竭尽全力摸爬滚打到现在的青年奚怿礼而言，放弃十年的心血，寻找一条新赛道从零开始，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些年他也经常害怕这个时刻的到来，对不知何往的未来充满抗拒。
然而医生叹了口气，对他下了最后的宣判。
她说。
“奚怿礼，你该退役了。”
……
“先生，先生？你在听吗？”
奚怿礼回过神，颔首淡声道：“抱歉，您继续。”
“没什么要补充的了，敷药方法和次数都记住了吗？”
奚怿礼点点头：“记住了。”
“年轻人，不要以为自己抗冻！今天风这么大也不知道围条围巾，等将来老了就会后悔……”护士没忍住又多说两句，“好了，你朋友坐在那边等，快过去吧。”
“嗯，谢谢。”
奚怿礼拎着药袋走过来的时候，随然正坐立不安。
他几次想要偷瞄那道挺立如松的背影，又担心被发现，只能假装在东张西望，然后用余光辛苦地瞥视。
他想，错不了的。
那脸，那声音，那身影。
他不会认错。
是Stream。
全球赛区炙手可热的夺冠选手，电竞圈内千年一遇的天才少年，江湖上永不落败的传说……还是他年少时视作光和热的偶像。
隔着屏幕的Stream是被框住的、供人瞻仰的神像，有距离感并不奇怪。可站在他面前，那种淡漠的气场就会被放大，令人不自在起来。
第一次见到偶像应该做什么？
好像是表达喜爱、求签名、求合影。
而他把偶像扑倒在雪地里滚得一身脏，还要劳烦偶像帮他挂号、拿药，再负责打车送他回去。
车主家里有事，留下赔偿金付完医药费就先走了。而他因为闭关了几个月，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
随然手指在裤缝边上无意识地打转，感觉自己得摔个粉碎性骨折才对得起偶像的照顾。
面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
随然抬首，奚怿礼居高临下地站着，肩背微弯，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药拿好了。”
随然连忙接过：“谢谢！”
“谢谢。”
两声道谢撞在一起，两人都愣了愣。
奚怿礼垂下眼，淡淡道：“如果没有你，出事的就该是我了。谢谢。”
“哎，不、不用，”随然耳尖微热，赶紧摆手，“我就是动作比脑子快一步，其实当时司机好像也准备刹车了，我就想能不能把你再推开点……结果没推开反而两人都摔了，你衣服脏了吧？”
奚怿礼拍了拍衣角：“没事。倒是你的衣服破了，需要……”
“不用不用！”随然实在承受不住来自偶像的诸多关照，“这件衣服也旧了，没关系的。”
奚怿礼微微蹙眉，觉得眼前的青年似乎过于善良了一点。
舍身救人，又不求回报。得不到半点利益，还往里面搭了一件衣服和一条胳膊。
看着也很年轻，估计还是个学生。
作为混迹社会多年的成年人，奚怿礼虽然并不理解他的动机，但还是尊重包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递给青年。
“这是我的名片。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随然怔怔地看向手中的名片。
简单的白底黑字，名字和联系方式，没有多余的点缀，字体是最端正的宋体。
奚怿礼。
意料之内的好听。
原来Stream的溪，来自于这个姓。
青年一直低头盯着名片看，奚怿礼猜测他可能不会念，补充了一句：“第二个字念yì。”
随然将名片收好，仰着头神情很认真：“奚先生，我叫随然。随意的随，然后的然。”
奚怿礼颔首：“你好。我叫了车，先送你回去。”
随然想，或许他的判断出了错。
真人的Stream确实冷淡如常，惜字如金。但他微微弓着身，眼皮压出一条细长的褶，那双漆黑的眼眸看着自己的时候，其实并不疏离，反而显得平和。
先前在室外还没察觉，现在Stream站在医院大厅明亮的灯光下，眼下有层淡淡的青黑，脸色微微疲倦。
随然本科修的是中医学，一眼便看出了问题。
偶像最近似乎状态不太好，还有失眠症状。
奚怿礼转身准备去门口等车。
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随然心念一动，就伸手拽住了偶像的衣袖。
奚怿礼回过头，发出疑问：“嗯？”
“我……”随然飞快地给自己编造话术，出口却乱成一团，“我可不可以……我是说，既然可以向您寻求帮助的话，我有个请求……”
奚怿礼轻轻挑了下眉梢，不动声色：“不用敬称。你说。”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随然看着那双暗如深潭的眼，率先扛不住躲了一下视线，耳尖微微发热。
他深吸一口气。
“我、我可以请你喝杯茶吗？”
奚怿礼：“……？”
几分钟后，医院门口。
随然扒着车窗，不放心地交代着：
“茶饮的原料以绿茶为主，适合在饭后半小时饮用。不着急喝的话，最好是先用冷水泡开……”
奚怿礼无奈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还有还有，瓶子喝完先不要扔，实在碍事可以叫我回收……”一股脑说了这么多，随然顿了顿，脑中的热血逐渐冷却，他忽然有些心虚，“你……会喝的吧？”
他们一人坐在车内，一人站在车外。医院大厅的灯光离他们很遥远，只有淡淡的月光勾染了奚怿礼的发梢、随然的鼻尖，其余统统被笼进夜色里。
又起风了。衣摆簌簌作响，奚怿礼在车外微微低头，低沉的声音一字不漏地钻进随然耳里。
“会的。”
司机师傅操着大嗓门：“还走不走啦？”
随然冷不丁被吓到，连忙回头：“走的走的。”
他看向奚怿礼，小小地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再见，奚先生。”
奚怿礼直起身，颔首：“再见。”
出租车扬尘而去，奚怿礼低下头，手里握着一杯“茶”。
与其说茶，更不如说是一种以茶为原料的饮料。
瓶子是常见的细口饮料瓶，里面封着一袋茶包，瓶身的包装却有些……一言难尽。
本来应该精心设计的包装不像商业设计，更像是小孩子的涂鸦。空白的地方填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图案，正中间用很夸张的字体写着“随意茶饮”四个字，还用荧光笔描了边。
当时，随然偏着身体从背包里掏出这个瓶子的时候，是这样介绍的——
“就，”随然说，“这是我们随意茶饮的新款，清甜柑橘茶。
“是茶包冲泡式的瓶装饮料，口感清新甘甜，还有提神醒脑、缓解疲劳的功效。
“这是试用装，包装有点简陋，还请不要嫌弃！”
……所以是遇上推销的啊。
如果对方救他的根本动机是推销产品，未免也太拼命了。
奚怿礼摇摇头，将这个大概五六百毫升的瓶子塞进风衣口袋里，回身往医院走去。
本来他应该跟着随然一起坐车回家，但他想起自己退役之后，差不多有半个月没复查了。
来都来了，顺道看看吧。
拎着检查单出来的时候，奚怿礼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不出所料。
积劳成疾、不建议高强度运动、静养为主。
从三年前伤病初露端倪起，医生都是这样跟他说的。
他站在冬夜初显凛冽的北风里，风衣不算厚重，却还是令人发闷。
手指垂在身侧，借着衣袖的遮挡，无意识地模拟敲打键盘的动作。
今晚没有下雪，甚至是难得的晴夜。月光毫无遮掩地倾泻而下，融进满地薄雪里。
奚怿礼拿出手机，准备给自己打辆车。
屏幕亮起，一条通知跳出来强占了好几秒。
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奚怿礼面色微凝。
总结一下Stream的时间线：
16岁被俱乐部挑中进了青训营；
17岁成为正式的电竞选手；
26岁正式宣布退役（现在）。
26好像蛮老的，但但但……算私设吧大家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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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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