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身难民装束,脸上都有一块一块大大的黑斑,但他神色如常,眸光中气势很足,丝毫没有受难的痕迹。
陆雪缘脸色一沉,四目相对之间,她看出来他在装。
星盘破解时,虞星连丧失了与之交易获得的法力,同时也丢失了自己的法力,经过两年的修养,通过在魔域巡游,翻阅书籍,回忆当年的修炼记录,不断探索原本的魂识,便可以重新找回法力。
雅鸽狠狠摔在地上,金色光芒悄然无息地散去。陆雪缘腾地站起来,冲上去就是一拳,砸在虞星连的脸上!
刺眼红痕在男人脸上蔓延,拳拳到肉的力道足足打了五下,给旁观的民众看在眼里,他们头顶悬空的金色环状物微微发颤,一个个身子随着“呯呯”拳声有规律地抽动,光听声音,就能感觉到有多疼。
虞星连嘴角溢出鲜血,顺着下颌淌到脖颈,牙齿全被染红了。二人仿佛泡在血缸里,陆雪缘满手血腥,虞星连则是顶着一张大红脸,宛如象征着勇敢忠义的红色脸谱,又滑稽又可怜。
方才还在血溅琵琶救助灾民的女子,转眼间爆打一个看起来像难民的男人,所有人都看呆了,纷纷惊叹。
“这是怎么回事呀,方才还好好的,仇家来了?”
“这俩人什么关系啊,怎么出手那么狠,杀父之仇也不过如此吧!”
“啊啊啊啊啊啊,好可怕好可怕,神女打人啦!!”
失血过多导致她的身体损伤巨大,拳声变弱,狠劲儿也变轻,就在这时候,肩膀传来一阵尖锐的痛,直窜天灵盖。
陆雪缘下意识捂住后肩处,唇齿之间嘶嘶抽气,她的脸发肿滚烫,双眸泛起悲愤又屈辱的泪光。最不想面对的还是来了,她知道……黑蛟图腾的毒发作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乌泱乌泱又是一大波难民闻声赶来,乱哄哄地扑上来,整个营地人群拥挤吵吵嚷嚷,鬼气乱窜,尘土飞扬迷了眼睛。
“我们要仙女弹琵琶!!”
“那些人头上的金环,我们也想要!!”
“被封了好几天,太饿太渴了,我们要喝她的血果腹!!”
这么多人,就算陆雪缘有心,也无力了。
嘭——
不知是谁,撞了她一下。
陆雪缘肩胛骨撞在九尾妖狐墓碑上,她咬牙忍下,抬眸的片刻,只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拥挤不堪,深受瘟疫和交鬼迫害的魔族人群,在饥寒交迫和早衰之症的毒害之下,丧失了全部教养理智,暴露出人性最原始的恶。
魔界的人一向耳濡目染,对于许多罪恶都比凡间的人宽容,会认为魔的修炼方式并未觉得不妥,因此一旦发生灾祸,更容易激发人性的恶,且膨胀程度更大。
这些人比方才那些还要衣衫褴褛,浑身脏臭,说是野人也不为过。
原本是看到这里金光闪烁,有个仙女弹琵琶,才从百里之外赶过来,结果来了以后,却看到一个柔弱的病秧子,琴声和金光早没了,剩下的只有她一手的血污,有何用?
既然如此,她也不是神女了,救不了所有人,无非就是个不自量力的废物而已。
打头的一个身形高大魁梧浑身黝黑的男人,肩上扛着粗壮的木棍,怒吼道:“这是什么意思啊!那帮人把这女的吹成凤凰神女了,大家伙儿才寻思过来瞧瞧,老子拖家带口来排队乞讨,就给我们看这玩意儿?!!”
“我草,这他娘的耍老子呢?!我看这女人没什么本事,还搁这里装蒜!!”
“为什么给他们弹琵琶,不给我们弹,你是不是区别对待?!怎么,我们很低贱,配不上你的一滴血吗。扣扣搜搜装什么救世主,你怎么不去死??!!”
一句句有毒的言语甩在脸上,陆雪缘失血过多,唇色苍白,本能地攥住地上的杂草,手还在抖。
几个头顶金环的不忍直视,为她求情:“蓝儿姑娘只是太累了,大家再等等,都有份,你们不要这样对她……”
虞星连想去扶她,她又瞪了他一眼,嘴型是一个“滚”字。
成群结队的灾民大把大把涌上来,围成可怕的圈子,七嘴八舌地指着她辱骂,骂完还呸呸吐口水,或者上前拉她的衣裳,拽她的头发……
这里还有那么多人,往日这淫毒来袭,她还能躲在屋里强迫自己冷静,可是眼下她耗费了那么多精血,身体虚弱,法力骤降,根本无法控制本能的反应。
若她方才没有救助这些人,也许还有能力保护自己的颜面,如果是平时,她也不在乎这些,可是现在黑蛟图腾的淫毒正在吞噬她,更可恨的是,虞星连突然出现在眼前……难道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丑态百出吗???
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挑这时候!!
更何况,还是被龙子堑看着——
嗯?!
不对头,龙子堑没有冲上来。
他人去哪了?
陆雪缘余光环顾一圈,都没有看到龙子堑的身影,这一点都不像他。摊上事了?还是他遇到危险了?被小鬼吃了?被聻龛王信徒抓走了?!
方才龙子堑还站在那里,转眼间角落里空空的,只留下一把剑。
坏事成双。
就在她绝望之时,天上的骷髅星宿在笑,淫恶之笑的背后,是千万聻龛王信徒在背后嘲讽。
“哇哈哈哈哈哈,怎么样呀?小魔女,你输了吧??”
“不是想要拯救苍生嘛??你看看你拯救的那些玩意儿,苍生如此罪恶,他们配你拯救吗?你这个无能又自大的失败者,这么多年经历的毒打还不够是吧!!!”
它们挑衅她,激怒她,仗着一只老鬼的撑腰肆无忌惮地对她诛心,挖掘她满心的杀气,以及人性弱点中的邪恶……
她只要一点没有坚持住,就会暴露体内的邪种。又有人被骷髅星宿搞得魔器魂伤了。
陆雪缘意念成诀,一只香炉从怀中飞出,燃起丝丝紫烟,一朵紫色曼珠沙华盛开后,转瞬之间,花丝末端变成黑色,顺着花丝融入花蕊。
香炉口溢出黑雾,源源不断释放出法力,补给给她。少女眸光一凛,身体瞬间被法力充斥得满满的。
她顾不得那么多,扒开人群,抄起龙子堑留下的佩剑,冲上天,对着骷髅一通砸!!随即地上出现了好多鬼娃娃,这些灵界的鬼东西如同缠在脚上的蟾蜍,闻到人味是真的上,最擅长将美好的东西弄脏,又恶心又无赖,还非常之毒,甩都甩不掉。
这都是慕舟密室里跑出来的,越来越多,鬼娃娃在伤人,陆雪缘抄起斩.马刀,咔咔挨个杀!
狂杀一通,小鬼生扑止住了。
虞星连口吐鲜血,一波接着一波,好不容易吐干净了,他呼哧带喘地望着灰衫少女,眉目中写满了不甘。
“雪缘,好久不见……”他趴在地上,缓缓抬手,两大滴血泪溢出眼眶,如水注般淌下两行,“可以给我个理由吗?”
陆雪缘一脚踹在他的胸口,打了虞星连五个响亮的耳光,满眼的愤怒疯狂喷火,是那种想杀了他的恶火。
“你就那么喜欢做这种事?!”陆雪缘咬牙切齿,声音忽高忽低地颤抖,“虞星连,我早就应该知道,你一直都是这种人!我真是世上最大的大傻子,还想要陪伴你,感化你,我以为你变好了,以为你愿意为苍生赎罪,想不到你从未改变!!!”
虞星连懵了,根本不知道陆雪缘在说什么。他趴在地上,微仰起头,目光从少女憋红的脸,缓缓下移,落在她两条腿上。
“雪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手……你受伤了,为何要哭,为何这么伤心……”他疑惑不解,说话间,想要伸手去触碰她的裤脚,又被一脚踢开!
陆雪缘羞愤不已,“你给我滚!滚!!”她拽着他的衣领,“这些鬼娃娃是你弄来的对不对!阴山受聻龛王控制,这背后是你做的局,对不对?”
“虞星连,你若真有本事,就在这瘟疫横行时期,去抢那些贵种魔族的法力材物啊!!欺负老百姓算什么???”
“老百姓给魔官供奉,如今灾难来了,贵种魔族们一个个扣得要死,一点法力都不愿发放出来救济灾民!你以为我不知道,神界发配下来的赈灾之物,层层被吞,全部被他们扣下了!!但凡他们把克扣的香火供奉还给老百姓,大家都不至于那么惨!!!!”
挨打过后,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虞星连任她发泄完,正要开口解释,忽然一声女子尖叫,远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跑过来,边跑边喊:“蓝儿姑娘,蓝儿姑娘!!救命呀!!!”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救,将陆雪缘的理智拉回了一点。
她心一横,甩出蝴.蝶刀,冲着自己的手臂,划出一道刺眼的伤痕。血流如注,灰色的袖子被染红一大片。
疼痛强迫下,她定了定神,暂时阻断了黑蛟图腾的淫毒入魂。
她问女人:“究竟何事?”
女人抱着孩子跪下,“求求姑娘,救救我的孩子,给我的丈夫做主呀!”怀里的孩子在哭,小脸皱皱巴巴像个小老头,又黑又瘦,哭声凄惨,一听就是就是病入膏肓了。
“我的丈夫为了给孩子求药,去了魔官的地盘,他跪在门口,以头抢地,足足三日,就是求那些法力高强的魔官可以可怜可怜我们老百姓,施舍些药材和医师,可是他们非但不帮忙,反而将我丈夫丢进斗兽场,被凶兽活活撕裂,死得凄惨!!”
这话一听,陆雪缘就懂了。
她掌心捏出一团紫色魔息,刹那间爆炸出有毒的花汁!
冰冷的柳叶眸子闪过一丝冷芒,她意念催动法力,掣出佩剑,刃部淬出凛冽的寒气。陆雪缘一愣,心道:这是……龙族的法力?
陆雪缘丢下虞星连,也无心思琢磨龙子堑到底死哪去了,她转身扶起女人,对身边几个头顶金环的灾民说:“大家要不要随我一同去看看?”
灾民受了陆雪缘的恩惠,自然干劲儿十足,纷纷抄起地上的树枝、木板、破铜烂铁,举过头顶壮胆,齐声高呼:“蓝儿姑娘!我们陪你一起去!给孩子他爹讨回公道!!”
联盟的形成,就是这么顺理成章。
一个满身补丁的灰衣少女,挥舞着佩剑,在一座座墓碑中穿梭。
她走在前面冲锋陷阵,背后一群吃饱喝足精神抖擞的难民,相互鼓励着,向着高魔区冲!
魔域是一个非常讲究阶级的地方。
按照上古统治阶级的划分,分为高魔区,辅魔区,中魔区,贱魔区。中魔区占魔域总数人员的六成,还有三成的人住在贱魔区,而高魔区人口只是一小撮人,却掌握着魔域九成的香火供奉,教学典籍,以及大量天材地宝……
这些人往往都是何不食肉糜的,他们家底丰厚,不仅收了许多辅魔区为了巴结他们进贡的宝贝,还厚颜无耻地从中魔区和贱魔区搜刮民脂民膏,最后天灾来了,丝毫不管老百姓死活,只知道躲在自己的金屋银屋里冬眠。
众人在陆雪缘的法力加持下,翻山越岭,终于来到了高魔区。
甫一到这里,就被高魔区人的奢靡繁华惊呆了。
金碧辉煌的宫殿,红柱高耸入云,屋顶遍布五光十色的琉璃瓦,缤纷炫彩的宝石,垂满珍珠的流苏珠帘,丛林中花团锦簇,许多妖冶魅惑的紫红色大花,花瓣饱满欲滴,层层叠叠,比人脸都大。许许多多花池子,水面上片片菡萏叶子铺满了银钱!!!
……远远的,就能闻到花香。
他们不知道这香味从哪来的,几个人寻着香味绕到后花园,原来是花池水面上一朵朵绽放的花!!
池边是一片树林,树上结满了浆果,果味汁水淌落在池中,果香与花香融合在一起,形成阵阵香气。
陆雪缘撩了撩水,在鼻子前一闻,“这些花果并不是用来食用的,而是在这里建立净化池,形成一种可以净化鬼气杂质的,以此避免高魔区的人受到瘟疫的侵染。”
忽然,守门魔使呵令传来,“什么人?!竟然擅闯高魔区,想死吗?!!”
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正想出头,被陆雪缘拦下,她从人群中走出来,毫无畏惧地盯着守门魔使,眸中释放着挑衅的光。
陆雪缘道:“我们是隔离区难民营来的,听说高魔区有魔域最大的金库,我想若开启金库大门,兴许可以解了燃眉之急。”
“放肆!”守门魔使骑着马,啐了一口,“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高魔区!外面那些脏兮兮满地乱爬的贱民还想进到这里来,痴心妄想,你们快滚,不然别怪本帅刀剑无情!!”
“阴山的金库,一直有魔尊九爷管控,如今九爷下落不明,但这些人到底也是他的子民,法外也有人情吧?”
陆雪缘说,“一个掌权者,享齐人之福,受百姓供奉,就要体恤民间疾苦,天灾来了要挡在百姓前面,做那个冲锋陷阵之人,一个不爱护自己子民的主子,就不配做这个魔尊!而高魔区的魔官们,再高贵,也是九爷的奴才,主子都应该履行的职责,他们为何推脱?”
守门魔使被她气疯了,跳下马,扑上来就要掐死她。结果他还没有碰到陆雪缘,就被旁边几个大汉按在地上摩擦。
被按住了,还不老实,骂骂咧咧:“贱民!你们这这些可恶又肮脏的贱民!竟然擅闯高魔区,打扰魔官们清净,你们、你们会遭报应的!!”
陆雪缘来回踱步,待他骂累了,她道:“就算不让我们进去,为何要将求药人杀死?”
守门魔使道:“他违抗命令,竟然闯进药阁偷盗,不杀他杀谁?!!”
这只是借口。
平时里,魔官和魔商们将他们享有的东西护在手里,一丝一毫都不愿意分给普通人,天灾来了,更是疯狂囤积物资,抬高物价,加重的百姓困苦。
当然,也有让他们头疼的事,就是这个病重婴孩的父亲这样的,为了给孩子看病,被逼急了,铤而走险,宁愿去偷,结果激起了魔商的不满,派了一个魔使假装传信,带他去取药,目的是将他引入斗兽场。
而魔商和魔官们,隔着一层透明结界,喝着酒,吃着山珍海味,观看野兽撕咬活人的绝美盛宴。
“贱民贱民!!一群贱民!”魔使头冠掉了,龇牙咧嘴,“贱民是人吗?!”
听了魔使的疯话,又想到魔商的变态情趣,陆雪缘怒火中烧,她一脚踩在魔使的手指上,用力碾压,“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贱民?呵呵,但凡他们把贪污的钱还给老百姓,天灾都不至于猖獗至此!!”
几个人高举破铜烂铁,纷纷大吼:
“就是啊!年年征税,老百姓香火供奉没少给,平日里看起来爱民如子的样子,一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就露出那虚伪的贪官脸了吧!!”
“说什么没有魔尊的命令,不敢启动金库,那些有钱人怎么得了那么多物资,还可以光明正大住在高魔区,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活该去死呗!”
陆雪缘松开脚下,翻身一跃,坐上守门魔使的马。她挥剑一指,竟将锋芒对准身后随从的难民。
“进去以后,只许拿一些水源食物,还有药材,那些天材地宝不许抢,还有……”
她垂眸,剑指着前方高魔区,随即看着其中几个大汉,压低了声音:
“控制好自己的眼睛,若你们色迷心窍,敢轻薄高魔区的女子,头顶的金环就会自动消失。”
这话等于在说,你们的命是我救的,我想什么时候收走给你们的恩惠,就什么时候。
这警告的语气,听起来毛骨悚然。随从的男人们不敢忤逆,连连点头,保证管好自己的眼睛,不到处乱看,不然就烂眼珠子。
陆雪缘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催动法力,刹那间,佩剑闪烁出一道龙胆蓝的光,剑柄震动,红色流苏穗抚在皓腕上。
她一怔,看到与流苏穗缝合之物,是一块熟悉的锦囊。
“这……”
当初在稻香城住客栈,秦熄绞下她一撮头发,又绞下他自己一撮头发,缠绕在一起,装进这锦囊。
晶莹剔透的泪在少女眼眶闪烁,下一刻,两道魂力从天而降!!
魁梧的半兽穷奇展翅扑来,背上带着一个身穿战袍的女将军,正在向她招手:“雪缘!我们来助你!!”
是萧洛崖和紫陵王。
喘息阵阵飙升,她怔愣地看着结发锦囊,下意识握紧剑柄,随即牵紧缰绳,高喝一声:“弟兄们!这些何不食肉糜的高魔,他们恐怕是不见血就不流泪,你们若有不怕死的,跟我冲进去!!”
众人破门而入。
然而这一切,都被隐藏在一座墓碑后的狐皮看到了。
狐皮摆了摆九条粉嫩蓬松的大尾巴,目送陆雪缘带领一众灾民,闯进高魔区。
一双杏眼眨呀眨呀,忽然,狐皮一栗,九条尾巴蓄力一弹,蹦跳着要跑,却被一只佩戴黑扳指的大手拽住尾巴。
“呦呦——”
两声求饶般的狐叫,她回头一看,魔息氤氲的视野炸出龙胆蓝色的光,雄浑强悍的法力压迫感极强,使人浑身瑟瑟发抖,汗毛竖立。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逐渐显形。
伸出手臂,游隼降落。
男人眉心之处,龙胆蓝印记熠熠生辉,他眸光锐利,犹如鹰隼,一身玄黑斗篷迎风荡漾。
“说。”
男人冷冷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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