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
纪迟看着咖啡店窗外不断跌落的雪花自言自语着。这是他走过的第十七个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仿佛都因为这场雪慢了半个拍子。
算算来这人间一趟已经二十一载，这是他见过的最温柔的雪，像是柔弱的江南美人在烟雨巷子中缓缓而归。
沈青也已经整二十岁了，不知道他在不在这个城市，不知道他现在过的怎么样，更不知道他现在还记不记得起自己。
纪迟叹了口气，起身出了店门。风起雪斜，几片落在他掌心，丝丝入微的凉意竟让他觉得分外熟悉。
“先生，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少年特别的音色在纪迟的身后响起，成熟里又透着一点青稚。
纪迟的身子一僵，无数沈青生前的声音混着这句话刺向他的心。
“纪迟，谢谢你带我看月亮。”
“纪迟，我也会勇敢起来保护你的。”
“纪迟，我从小流浪在地上早睡惯了，你睡席子。”
“纪迟，我脏了...”
“纪迟...”
“纪迟...”
“纪迟，我爱你，下辈子我们再成亲..纪迟..”
“先生？”
纪迟终于回过了神，整个人像是脱了力气，堪堪抬起头来去看少年的脸。
“真的..是沈青。”
五百年前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与眼前的少年完完全全的重合了起来。纪迟看着少年澄澈的眼睛，这一眼，就是五百年光阴。
---------------元道国----------------
“哎，听说了吗？又要举行惩罚仪式了”
“是吗？啧啧，不知道又是哪个不守规矩的人。”
“没见嘛，都往赎罪场的方向去了..”
纪迟穿着灰色亚麻的长衫，竖着耳朵听身边两个妇女的悄悄话，眼神却不时的瞟向街对面蹲着的
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乞丐。
说来奇怪的很，那人虽是乞丐，却生的极清秀的，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弯月眸子很是亮晶晶的，正冲着纪迟唇红齿白的笑。
两个妇女的声音越来越小，纪迟只感觉耳边嗡嗡，着实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才装着没事儿人似的离那两个裹得蝉蛹样子的人远了些。他又微微抬起右手，慢慢的摆了两下。
小乞丐一直观察的路对面的纪迟，像是对上了什么秘密的暗号，他慢慢悠悠的起身向着纪迟手摆动的方向移动着。
“那个方向的终点，是赎罪场吧？”小乞丐沈青自顾自的想着，脚步不停。
赎罪场是对犯了元道国国法的犯人进行处决的地方，通常都由长老的客卿执行。顾名思义，在这里受到刑罚的罪人都是在赎罪。
不断涌进来的人将赎罪场层层围住，沈青瘦弱的身躯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行动的异常困难。
“咳咳”他身侧响起了几声微弱的咳嗽声，沈青顿住艰难的脚步，眼尾果然扫到了纪迟的影子，他松了一口气，本来有些惊慌的心情在看到纪迟的那一瞬间就平复了下来。
纪迟的个子很高，他一边看着赎罪场上的情况，一边分心的照看几眼沈青。
赎罪场呈圆形扩展开来，中间是高于地面的处刑台，刑具一应俱全。仔细看去，台子边缘还有依稀可以看见的血液的痕迹，甚至空气中也有些许腥甜的气味。赎罪场最里面向上延申是一个建设十分豪华的高台，以羊脂玉为主体，黑纱随风缭绕在空中，神秘又奢华。
纪迟眯了眯眼睛，黑纱中依稀可辨的几抹黑影散发着邪恶的气息。
“带犯人刘琦！”
身着黑袍的神秘人突然出现在处刑台的上方，故意压低的尖锐声音在赎罪场扩散开来，刺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两三个守卫拖着一个不断挣扎的麻袋缓缓走过来，随意的扔上高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纪迟沈青的心都伴随的这声沉重的落地声音震了两震。
他们甚至不敢去看彼此的眼睛，在人群中他们永远被淹没，他们是最普通最不起眼被权贵封建压迫的千千万万。在元道国，什么都不足为奇，这里没有自由，这里的人麻木自私，这里的人不懂冷暖人情，不知人情世故。善良温暖的少数人在这里苟延残喘着，可再小心翼翼也会有灾祸上门，也会因为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染上麻烦，稍有不慎，便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可是，纪迟和沈青，在这片腐烂的土地上秘密相爱。
他们隐藏的很好，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在压的喘不过气的生活中搜寻那一点点快乐和温情。
两个人都很清楚，在这世俗让无常变成平常的世道中，他们一旦被发现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纪迟很想带着沈青离开这里，可最远处就是连巫士都不敢靠近的秘林，高大粗壮的树木仿佛隔断了人世间，夜晚还不时有野兽的低吼传出来，就连吹出来的风仿佛都是阴冷的。
人群中忽然传出来阵阵呼喊和几声微弱的叹息，纪迟和沈青身子抖了抖，思绪被拽回了现实。
“刘琦因故意撞到巫士大人，弄脏了巫士大人最心爱的衣服，将受到他应有的惩罚，经过长老团的商议，决定将刘琦的双手双脚砍断扔到街上喂狗，以此进行忏悔，村民们要谨记犯错误的下场！”
台上威风凛凛说话的正是他自己口中的巫士大人。被无异于宣判了死刑的刘琦则像是蝼蚁一般跪坐在他的脚边，骨瘦如柴的男人被绳子紧紧的捆着，他大张着嘴喘着气，汗水和血水在身上交混，他的所有呜咽与不甘却像被人堵住了一样，怎么都说不出来。仔细看去，刘琦的舌头已经不见了踪影。
纪迟在心里啐了好几口唾沫。真真是堵住人的嘴，死都瞑不了目。
他早听说刘琦不过在路边讨饭，所谓的大人刚刚得了上等绸子做了华丽的衣服大摇大摆的在路上走，自己没有注意到踩到了衣服的下摆才摔在了刘琦的旁边。
两三个呼吸间隙，侩子手锋利的刀已经落下三四次，鲜血飞溅，灰蒙的天刮起阵阵凉风，吹的人心底冰冷。
沈青低着头不去看台上惨状，只是挪了挪脚步，他知道纪迟就在他侧后方，像是有磁场吸引一般，他想离他再近一点，这样他冰冷的身体就可以暖和一些。
没过了多久，所谓的赎罪仪式结束了，台下人也慢慢的散去，纪迟沈青随着人潮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两人分道扬镳后，纪迟慢慢悠悠的回了家。其实算起来，纪迟家境虽是算不上富裕，但总是比其它人家好了不少的。他是家中独子，爹爹娘亲做些小买卖。日子稳定悠闲。
“娘，今日做了什么吃食，我早饿了。”
纪迟脱了长衫双手用力的抖了抖灰尘，露出里面蒙了汗渍的内襟。
“你这衣服沾了血气，难闻的紧，放在那我一会儿洗了，跟你说了少去赎罪场看人家的热闹，小心哪日惹了什么祸端出来。”纪迟的母亲生了个好鼻子，她个子不算太高，中等身材，可头发衣衫打理的干干净净，慈眉善目的嗔怪着纪迟。“你爹爹去谈布匹的生意，吃过了走了，锅里还剩了不少饼子锅贴，你先拿着填填肚子，我炖的鱼肉也快好了。”
纪迟扔下长衫换了身干净衣服，三步并两步的走过去看锅里的猪肉锅贴，还剩下三个。正好能给小沈青带个吃。他心里暗戳戳的想着，又怕沈青吃不饱，惦记起还没出锅的鱼肉来。
“你做什么亏心事了？”纪母放下筷子问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的纪迟。
纪迟拿筷子的手一颤，微微抬眸看着母亲略略紧张的神色，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得有些闪躲的低声道：“世上哪里有那么多亏心事做，何况这样的世道，躲还躲不及，还有闲心去主动犯事...哎！娘你打我干嘛？”
纪母拿着筷子末梢敲打纪迟的嘴，低声严厉道：“你说话小心点，叫人听了嚼舌根子传到大人耳朵里，看你还有没有命在着说什么样的世道。”
纪迟有些不屑的撇撇嘴，却还是压低了声音，不满的抱怨：“这世道分明不好，咱们出生低微，也就仅剩一点喘息的权力罢了不是，做什么都是错。”
纪母瞪他一眼，心里嘀咕不知自家小子今日犯了什么毛病，好端端的埋怨起来世道来。而后又看了眼黑漆漆的门外，松了口气，又看向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纪迟：“没做亏心事你不好好吃饭老四处看什么，是谁刚回来就嚷嚷着饿了要吃食。莫不是相上了哪家姑娘？”
“咳咳..”纪迟差点让刚咬了一口的饼子噎住，他心下道，确实相上了，只不过不是个姑娘。说起来了他难免又想起来沈青那双似含秋水的双眼，像小狗一般，着实让人垂怜。
“我说中了？是哪家姑娘你跟娘说说，挑个好日子娘带点好东西去给你相看相看，你这年纪也是该考虑成婚的事了。”纪母观察着他的反应，眉梢挑起点喜悦的神色来。
纪迟摆摆手，索性胡乱编了起来“没有的事情，娘，您就别瞎猜了，我这几日在临近秘林的海边上发现了个荒废的房子，里面竟有只干净的小白狗，晚上有时候出来，跟我亲近的很，我是想着怎么偷些桌子上的饭菜去投喂投喂，才分了神。”
纪母眉头耷拉下来，“一只阿狗，你带回来养就是了，还跑的那样远过去喂，正好家里也缺个能看门的，领回来倒方便些。纪迟我可跟你说，少去那秘林边上，就是各路大人都是不敢进去的。”
纪迟点点头“只不过临近，那海边虽然人烟稀少，但白天还是有人过去看看，那小狗神奇，不肯离开那地方，我若是能领回来，还用寻思怎样给它偷饭吃。”
纪母没在说什么，收了碗筷去冲洗。纪迟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拿起剩下的一个锅贴和小半盘子鱼肉，快步的出了家门。背后传来母亲的喊声“那锅贴饼子是五花肉做的，你也拿着去喂狗？”
纪迟没回头，越发的加快了脚步：“我没吃饱，在路上吃的，晚些就回来了母亲，你们先睡下就好，不必等我。”说罢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纪迟避着沿路的人家，尽量将身形隐藏在浓浓夜色里面，小跑着奔向海边的废弃房子。
紧赶慢赶着鱼肉也都凉透了。他在小房子门前仔仔细细的查看了没人这才放心的走了进去。
“小白狗，可睡下了？”纪迟轻声的问着。
沈青在墙角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小声回应：“太饿了想着睡下了便好了，刚眯着了就听见你说话了。”
纪迟哑笑，耐着性子跟他说：“起来吃点东西吧，屋子里没点灯，太黑了，你出来我们去墙头底下坐着吃。我都仔细看过了，没人。”
沈青“嗯”了一声，慢慢的挪了出来。纪迟这才看清他的脸，消瘦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一只手揉着惺忪的眼睛，几根不太听话的头发在头顶上横七竖八的立着。
“纪哥哥给我带鱼肉了！”沈青跑了几步坐到纪迟身边，用手捏了一块炖的太久翘起来的鱼皮塞进嘴里，满足的喘了口气，眉眼弯弯的。
纪迟眼睛带笑的看着他，从怀里摸出来还带着点余温的猪肉锅贴递给沈青，“离得太远，那鱼肉都凉透了，勉勉强强能吃，总比你饿着肚子的好，这是我娘做的锅贴，五花肉馅的，比鱼肉好吃，还温着。”
沈青眼睛闪了闪，又推给纪迟。“你又拿了自己的晚饭给我？你自己吃，我吃鱼肉就好。”
纪迟捏着沈青瘦弱的手腕，将那锅贴塞到他手里，“我吃过了，你都瘦成这样就别担心我了，快吃了吧。”
沈青这才放心的拿着咬了两大口，含糊不清的夸赞纪母的手艺真好。
纪迟没说话，只默默听着他含糊的声音，觉得得了天大的恩赐。他拍了拍手，慢慢的将盘子里的鱼刺仔仔细细的挑了个干净，才放心的喂给沈青。
月光柔柔的洒在不远处的海面，沙滩里像藏了数不尽的细碎银子，海面也波光粼粼的让人挪不开眼。
“真漂亮”沈青咽下去嘴里的东西，感叹着。
“是。”纪迟应了一声，可终是没抬头看一眼这耀眼的月光，只手上忙活着将最后一根小刺捏了出来，又喂给沈青。
“纪哥哥为何叫我小白狗。”沈青问他。
纪迟笑了笑，想摸摸他的头，看到手上的油渍又暗暗的放了下去，抓了把细沙两手搓着，“因为你忠诚又听话。”
因为我想带你回家。
沈青自然听不到他心里的声音，只依旧眉眼弯弯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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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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