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薇总是在凌晨时醒来。
那会儿天还没亮，只是微微泛蓝，能见物，但是万物都朦朦胧胧，整个院子都很有恐怖片的氛围。
早些日子，廉薇根本不敢在这时候出门，但熟悉了之后，在天光朦胧时散步就成了廉薇的一大消遣。
有时候，廉薇会遇到早起干活的人，他们从来不和廉薇说话，有时候甚至不会抬起眼皮看廉薇一眼。廉薇也不介意，她也不是那种喜欢跟别人打招呼的人。
但更多时候，廉薇是这个院子里起得最早的人。今天也是她起得最早，简单洗漱之后，廉薇就一路从院子最南面走到院子最北边的湖边。
到了湖边，天还是灰蒙蒙的，天地间很安静，连鸟叫声都少。
廉薇是来看荷花的，她动过无数次折花的念头，但最后都被心中的道德给按了下来。
但是今天她走到湖边的时候，湖里却空空荡荡，别说荷花了，荷叶都不剩一片了。
廉薇心中万分失落，在湖边的青石路上席地而坐，对着空荡荡的湖面干瞪眼。
忽然间，湖面泛起了一道水波。水波很宽，缓缓从湖对岸扩散过来，像是湖底有一头巨鱼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廉薇心觉不妙，忙站起来往后退，可还是来不及，没等到她退到安全的地方，水波就衍变为一道白浪，猛猛拍在了河边的白石栏杆上。
廉薇的裙裤全部湿透，脸上、上半身也溅上了不少水，晨风一吹，冷得她直打哆嗦。
回去回去，赶紧回去。廉薇一边想，一边缩起脖子，抱着手臂，小跑着往回走。
然而，不等她跨过后院那道门，一声宛如鲸鱼呼啸般的鸣叫声就牵绊住了她的脚步。
“呜……”
廉薇回头看过去，就看到一扇巨大的鱼尾从水下翻出来。
正惊讶着，那扇鱼尾就猛猛拍在了水面上。随后，又一声凄厉鸣叫从水底窜了出来。
廉薇被那高亢的声音震得心脏发颤，脚下的步子都迈不开了。鱼尾掀起的白浪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廉薇身上。
廉薇整个人如同飘在浪尖上的小篷船，被浪花卷起，又狠狠掼进了后院的泥地里。
被浪打过的廉薇只觉得身体沉重无比，整个人仿佛成了粘鼠板上的老鼠，怎么挣扎就没法从那泥地里爬起来。
廉薇身下原本就是一块洼地，现在洼地蓄了水，如果不站起来，她就会被溺死在这陆地上。
就在挣扎绝望之际，一道强劲又蛮横的外力将廉薇从粘鼠板一般的泥地上“撕”了下来。
廉薇屏着呼吸缓了半天，缓缓张开眼之后才发现扶起她的人是范有救。
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你荷花池里养了什么？”廉薇扶着范有救的手臂，弱声弱气地问。
范有救没有说话，把廉薇扶进后院凉亭内坐下，然后就冷着脸往院门外去了。
隔着一道院墙，廉薇不清楚湖边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几声鱼鸣，几声浪响，然后墙那边就再没了别的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逐渐靠近，廉薇抬不起头，没法看那人的脸，但是她知道，来人是范有救。
“以后别往湖边走。”范有救的语气不像以往那样轻松欢快，像是生气了。
廉薇正意识模糊着，实在没有心力和范有救多说什么，只能默默点一下头。
再然后，廉薇耳边响起的就是久违的医疗仪器的声音了。
这声音让廉薇觉得心安，虽然脑子昏沉，心却是稳的。
可没过多久，廉薇的耳边就响起了一些怪异的声音。
身边似乎来了人，那人在房间里走动，脚步声总是忽近忽远、去了又回，廉薇还能听到那人在自言自语，那人自言自语时的说话语气好像是在说笑，又好像是在抱怨，时不时有一两个音格外重，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在用气音说些廉薇压根听不到的东西。
廉薇觉得那人态度不善，和那人共处一室，原本平稳的心也逐渐不安起来。
廉薇拼尽全力睁开眼，却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别的人，耳边的声音消失不见了，她四下寻找，根本看不到有人来过的痕迹，连房门都是关着的。
不一会儿，房门开了，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医生走了进来。
“你醒了。”医生对廉薇说。
听到这话，廉薇突然有想哭的冲动，她还以为自己和以前一样，没有真的醒过来，她还以为其他人也和以前一样，不知道她已经有了意识。
医生走过来擦了擦她的脸，原来她真的哭了。
“我想找我妈妈。”廉薇对医生说。
“你妈妈每天都会来看你，你好起来，从这里出去，就能看到她了。”医生说。
“你能不能不要走，你在这儿陪我一会儿。”廉薇央求医生。
“我还有别的事情呢，等我忙完就过来，行吗？”医生说。
“嗯。”廉薇点了点头，然后又安心睡去。
可是，当她闭上眼睛那一刹那，一阵熟悉的感觉又马上爬上她的脊髓，让她全身汗毛直立。
猛地睁开眼，她又一次回到了范有救给她安排的那个房间里。
如同噩梦惊醒一般，廉薇的心脏跳得极快，快得让她觉得不舒服。她按着心脏坐起身，但头晕目眩的感觉又逼迫她重新躺了回去。
她伏在床边，酝酿着呕意，想把心里的不适全都吐出去。但一切都是徒劳，她吐不出来，于是只能放弃，瘫倒在床边，等待身体的感觉自动回复。
趴在床边的时候，廉薇突然摸到身下的席子有些不平，像是下面垫了什么东西。
她在这床上睡了很多天了，之前从来没有发现席子下面还有东西。
廉薇把垫在席子下面的东西抽出来，是一本薄薄的书。准确来说，应该是记录了某种东西的记录簿。书册的内容很多都是数字，数字之外的文字很少，且格式固定。
虽然还不能完全掌握这里的文字，但是廉薇还是认出了最关键的两个字：出、入。这两个字出现频率最高，而跟着这两个字一起出现的就是一排排的数字了。
这东西应该是某个仓库的出入库记录，或者是什么别的东西的收支记录。
翻完之后，廉薇把书册放到胸口，然后抬头看着屋顶发起了呆。
这东西是谁放到她床下的呢？还是说，它其实一直都在，只是自己之前没有注意到……
廉薇突然想到了昨晚的伯青，伯青突然出现在她房间里，还言辞闪躲，这东西极有可能就是伯青藏到她床铺下的。可是为什么不直接给她呢？
房门突然被打开，廉薇下意识把这本记录册塞到枕头下。
“你醒了？”来人是范有救。
范有救在房间中央的桌子前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院子后面的那个湖里……”
“那东西你不用担心，他是我养的小宠物，最近天气渐热，湖水不平静，他闹起了脾气，我已经教训过他了。”范有救说。
小宠物？长成那样还能叫“小宠物”，廉薇忍不住腹诽。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范有救一改往常的随性，跟廉薇说话的语气中居然带了一些居高临下的命令意味，“这两天这院子里会过来一群人暂住，你不要出去接触她们，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院子里好好修养身体。”
范有救喝了一口茶，随后又皱着眉头把茶碗放下。
“你需要的东西，吃穿之类的，都会有人送过来，不用操心。”范有救说着抬头看向廉薇，“你最好乖乖听话，因为接下来的几天我不在，你要是再惹到了什么小动物，我可来不及救你。”
范有救说话时，廉薇一直在看着他，廉薇自己没有感觉，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往日不会有的失落，更不知道这份失落被范有救察觉时，范有救心里其实是有些难过的。
廉薇的表情无疑是受伤了，范有救觉得一定是自己平时待她太过随意，让她产生了她与自己平等的错觉，所以此时自己只是用语气稍稍提醒自己的主人身份，她就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你要去哪儿？”廉薇问这个问题时的语气也是弱势的。
范有救慢慢走近她，眼神中居高临下的意味逐渐加强。
“难道我出门还需要先向你禀报？”范有救站在廉薇床前，高抬着下巴，垂着的视线愈发傲慢起来。
廉薇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竟笑了起来。
“笑什么？”范有救问。
廉薇很快收起笑容，表情恢复平静：“没什么，是我认不清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冒犯到你了。”
看着廉薇的反应，范有救觉得自己初次展露威严得到了应有的效果，心里竟生出了几分得意。
然而对于廉薇来说，虽然刚意识到范有救在轻视自己的时候，她心里却是有点难过，但是这点难过很快就被内心深处的不屑给带过去了。
廉薇最讨厌的就是居高临下，态度傲慢的人。如果这个人有足够的实力来折服廉薇那还好，如果没有，那么廉薇就会鄙视他。这不是廉薇性格的问题，这是廉薇与生俱来的一种行为习惯，她还没有学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学会这样待人了。
对于廉薇来说，范有救远没有到能折服她的境界。所以，她笑的原因，真的就只是觉得范有救的行为有点好笑而已。尤其是在察觉到，范有救发现她对他有所示弱之后，态度就立刻变得更加倨傲的时候，廉薇心里对范有救的嘲讽意味达到了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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