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钟震响,地动山摇,一股泰山压顶的威压震得人头疼欲裂,心神俱伤。
修士急忙稳住心神,普通人惊慌失措,抱头鼠窜,却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像鱼缸里濒死挣扎的鱼。
萧莲舟手中的金鞭消散,无形的桎梏如镣铐扣住他的奇经八脉,这回,不单是灵脉被封,连整个空间都在被压迫,像是要把人活生生挤压成齑粉。
他心底升腾起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已经不单单是直觉对危险的感知。
他本以为,盛明朗再折腾,以他的本事也动不了他分毫,可此刻看来,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他很清楚盛明朗对他的恨,新仇旧帐,血海深仇,只有以鲜血才能洗刷。
这么多年,他从没有一天放弃过复仇的念头,也就是说,他没有一天不想要他萧莲舟的命。
萧莲舟再次尝试冲击外围的结界,但很快发现,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然。他感到一阵恐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仇恨的力量,无往不利亦无坚不摧。
铜钟的余音像挥之不去的紧箍魔咒,众人以头抢地,试图缓解这种钻骨敲髓的疼痛,直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
黑雾化作无数游蛇低空盘旋,广场上哀嚎不止,竟似炼狱一般。
萧莲舟不得不凝神调息,稳住心神,阻挡魔音穿耳过脑。
盛明朗从步辇上下来,杵着一支银杖,勉强能走动。
他朝萧莲舟走去,银杖在手中化成利剑。
剑锋的寒芒像毒蛇吐信,带起的杀意劈头挥下,却被一柄长刀拦住。
那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长刀,与他的银剑相撞,直接卷刃。
但刀上的力气却不小,让他的剑只能停在半空,再无法靠近萧莲舟半寸。
盛明朗眼底彻底死寂,却又似乎被什么激活,浑身上下燃烧着灼灼杀意。
他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恨意喷薄,杀意沸腾,挥剑便斩:“你果然死性不改。”
重矅举刀一挡,脚下退了数步,唇角殷红,显得他苍白的脸越发难看。
盛明朗劈头盖脸一顿乱劈,长刀尽数卷刃。
重矅扔了废刀,随手又在地上捡了一柄,指着高台的铜钟说:“把它收了。”
盛明朗死死盯着他,盘旋的黑雾迅速聚拢,掉头朝高台扑去,黑雾一瞬将刑柱笼罩。
“……”
重曜欲走,盛明朗闪现在他面前,手中的利剑刺向他的咽喉。
重曜避开,盛明朗再次扑上来,宛若濒死困兽,拼死厮杀。重曜只是退,一退再退并不还手,盛明朗却步步紧逼,招招攻其要害。
长袖被削掉,发冠被劈开,长发披散,步履踉跄。十来回合,他身上便被刺了十来剑。
“小心!”
沈怀亭晚了一步,长剑宛如长蛇顺势刺进重矅的右肩,盛明朗双手握住剑柄,用尽力气将剑身完全没入,剑尖挑着零碎的血肉从他身后贯穿。血从剑身流回来,流到剑柄上,染红了他的手。
沈怀亭凌空而来,就要出手,重矅拦住他,示意他去高台救人。
盛明朗喘着粗气,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盯着他:“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
重曜不予辩解,只有一句话:“把东西收了。”
“收了?”盛明朗大笑,好似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我若把这神通收了,你们还能留在这里吗?你的好师尊还会束手就擒吗?”
重矅问他:“谁让你拿魂魄铸这种阴毒之物?”
盛明朗意外了一瞬,很快便不在意:“东西只要好用,用什么材料重要吗?”
重矅很快联想起一些事情:“玄都的事是你做的?止漓山上的活祭之人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盛明朗略略诧异,但很快就不以为然:“什么玄都、止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心思关心这些?倒不如关心关心那俩小崽子是不是还活着?若是他们死了,你岂不是会很心痛?上辈子没保住的人,这辈子还是没保住,你作何想?”
重曜看着他:“……”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盛明朗笑笑,“莫不是多年不见,谢兄认不出我了?”
赵长意抬头,青赋和萧莲舟也同时看过来。就连戚夫人也勉力看向这个方向。
盛明朗看着他:“在你以花隐这个身份走进那家书斋时,我就知道你回来了。为了验证这一猜测,我特意回了一趟清风门,你果然去祭奠过兄长。”
重矅无话可说。
“你看起来很意外?谢兄,我认出你有什么可意外的?我们十几岁就相识,又出生入死、患难十几年,岂会为一副面孔所迷惑?”
重矅说:“你认错人了。”
“怎么?难不成你要告诉我,这个姓谢的是你?”盛明朗笑起来,“别闹了。谢兄,既然你回来了,不如,你替我杀了他。”盛明朗将他的刀对准萧莲舟,“替兄长报仇,替我清风门报仇,也替你自己报仇。”
重矅再次强调:“收了那东西。”
“只要你杀了他,一只破钟算什么?”看他没动,盛明朗脸上的笑越发灿烂:“不愿意?下不了手?旧情难忘……”
“报仇不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
“无辜?所有人都无辜,就我清风门罪有应得,理当灭门,是吗?那就都别活了……”
盛明朗再次出手,重矅避开他,广场上空盘旋的黑雾朝高台呼啸而去,瞬间将刑柱包裹,立马响起凄厉的惨叫。
重矅就要去救人,盛明朗抬剑拦住他:“心疼了?这就心疼了?你猜他们能坚持多久?”
重矅面色冷峻:“无论什么恩怨,都不应该牵涉旁人。”
“不应该牵涉旁人?你问问萧莲舟,他为何要牵涉我清风门上下三百多口。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跟他一样虚伪?”盛明朗看着他笑,整个人悲伤的快要碎掉,“谢无涯,你是圣人!你心大!就算他杀你两世,就算他负你一片痴心,杀尽你身侧之人,你也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我是个人,我还知道是非黑白,而你,连良知都泯灭了!”
盛明朗使劲转动长剑,能听到血肉搅碎的声音,他满眼凶光的盯着他:“我报我的仇,跟你有什么关系?明明你可以不跟衍天宗扯上任何关系,可以安安稳稳当你的渝氏公子,可你却偏偏死性不改,执迷不悟,处处维护衍天宗,维护这个杀人凶手,既然你要挡我的路,那我就只好连你一起除了。你不是要维护他吗?你不是无法体会我丧亲之痛吗?今天,你体会到了?”
黑雾如鸦群扑向高台,绕着刑柱盘旋呼啸,沈怀亭明显应付不了。
盛明朗继续说:“要不是你,鬼章之死就足以让整个衍天宗覆灭,我筹谋多时,可你却偏要横插一脚,让我功亏一篑……”
重曜勉强撑着:“你知道你杀害鬼章,嫁祸衍天宗,可能引发三界大战……”
“与我何干?”盛明朗提高声音,“我只要能报仇就好了,我管它三界大不大战!”
重矅无话可说。
或许盛明朗的确可以不在意这些,可他不能。
“任何人都可以阻我拦我,但是你不可以!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罪孽,比任何都清楚他该死!你装傻充楞维护他,那你就是帮凶,不!你比他还可恶!更该死!”
盛明朗猛地将剑拔出来,再次朝他劈来,重曜站立不住,沈怀亭纵身跃来,挥手将盛明朗劈开,随即将重曜扶住。
他迅速给他喂了止血的灵药,又拿手帕替他按住伤口。
鲜血一直往外浸,连他的指缝都染的通红。
沈怀亭眼睛泛红,手不住的发抖:“他就是个疯子!别管他了……”
重曜看向高台,问他:“他们怎么样?”
沈怀亭不敢说实话:“……暂时没事。”
重曜心知这是假话,怎么可能没事。
纪惟生和林长思被擒,那雪牙呢?萧珏呢?
他不知道。他觉得结果肯定也不会好,只是此刻他已经顾不上了。
广场上惨叫响成一片,人人抱头哀嚎,宛若炼狱。
高台上的魂钟,乃是以血肉之躯相祭,拿三魂七魄锻造。他不知道盛明朗是在何处知晓了这种阴毒之物的锻造之术,还当真将这东西弄了出来,虽然技艺并不高超,但普通人如何抵挡得住?
当务之急,是先将这东西毁了。
可盛明朗要操纵它,必然是以自己的魂魄入炼,毁了这口钟,他决计也就没命了。
“扶我过去看看……”
沈怀亭紧紧捂着他的伤口:“你的伤很严重……”
贯穿伤,血止不住的流。他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内里,只是头一次感到不安和惶恐。
“没事……”
重矅脸色惨白,拿刀的手颤抖不止。
他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彻底封印了神魂。
他是以渝占亭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还有他一丝神识。
沈怀亭扶着他靠近那口钟,铜钟震鸣让他感到十分不适。重矅摊开手掌,一道符篆浮在他掌心,渝占亭的修为并不高,重伤之下,符篆时隐时现。
沈怀亭急忙用灵力替他稳住,“这是要做什么?”
“……封住它。”
符篆似一道封条贴在钟身,铜钟一瞬停止嗡鸣。但很快,符篆自燃,铜钟再度震响。
盛明朗见状,恼羞成怒,地上的长刀长剑腾空而起,宛若剑阵朝他二人飞来,高台上的黑雾也汹涌而下,反扑他们。
黑雾卷着剑阵朝他们逼来,殊不知,一支平平无奇的箭镞悄然混杂其间。
沈怀亭聚起结界护住二人,黑雾咆哮,金石声猛烈敲击,却被阻隔在外。但那支箭镞却似有着神秘力量,箭头一触到结界,便瞬间穿透。
黑雾席卷而来,沈怀亭一惊,立时以扇化剑,剑如风,灵力铺天盖地卷出去,黑雾连同那些刀剑全都被逼开。
沈怀亭收剑为扇,不屑道:“就这点本事?”
他从盛明朗枯槁的脸上看到一瞬诧异。刚生出不屑,下一秒,他慌忙回头,看到重矅好好立在身后,不禁松了口气。
“你……”
他刚欲开口,长刀从重矅手中滑落,人如山岳向后倒去。
沈怀亭一步上前扶住他,看到他身上多出来一个不起眼的伤口。
他惊怔的抬头,高台边沿,赫然插着一支带血长箭。
“……”
血汩汩往外冒,怎么也堵不住。
沈怀亭半截袍子都被染透,他浑身发抖,药滚了一地,他大叫雪鸣,雪鸣跑来,也慌了神。
重矅勉力想站起来,但显然他低估了自己的伤势。他不得不将符篆交给沈怀亭:“……封了它。”
沈怀亭接过,不知在想什么。
雪鸣焦急的看着他,却一直在摇头。
沈怀亭抬手将两道符篆掷向铜钟,符篆服帖的贴在铜钟上,符文发出银白的光,光路在铜钟上迅速延展,犹如缚网,铜钟止息,广场上慑人的压迫感烟消云散。
雪鸣呆若木鸡。
沈怀亭一动不动。
重矅说:“……你可以走了……”
沈怀亭看着他,颤抖着握住他的手,充沛雄厚的灵力一瞬灌进他体内。他身上的伤开始缓慢愈合,但唯独心口处的那处箭伤依旧血流不住……
重矅将手抽走,无力的说:“……我们很难掌控所有的事,任何时候,要做到万无一失都很难……渝占亭的命数,估计就到此为止了……”
沈怀亭嘴角颤抖不止。
“走吧……”重矅拍拍他。
雪鸣赶紧去拉他:“公子,我们走吧。”
沈怀亭不言不语,也不动。
重矅勉力撑着,无力的看着他:“……你该走了。我与他们之间,总归要彻底了结才好……走吧……”
“公子,我们走吧。”雪鸣劝道。他知道渝占亭命不久矣,高台上两位小公子也难逃此劫,过了今日,这里不会再有他家公子的牵挂,也不会再有任何对他家公子不利的把柄。
雪鸣将他拽走,沈怀亭像木偶一样跌跌撞撞跟着他。
重矅看他离开,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盛明朗走近,脸上哭笑不得:“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下场……”
重矅说:“……现如今,你跟他还有何区别?令兄在天有灵,是欣慰多些,还是失望多些……”
盛明朗将他攥起来,恶狠狠的说:“我跟他当然不同!”
“在我看来,并无不同。”
“你住口!到现在你还帮他说话?”
重矅看着他:“……按你所说,我现在同样有杀你的理由。”
盛明朗眼眶猩红,无尽的悲痛翻涌起来:“……你自找的!你要是不插手鬼章那件事,我早就灭了衍天宗,何至于等到今天?我也不想利用你和你那两个孩子,但我没别的法子。也许你当年帮我报仇,也许你不阻止我,也许,你当时狠心一些,让我自生自灭,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了……可惜,你不够狠!是你不够狠!要么,你就帮我报仇,屠尽衍天宗;要么,你就帮萧莲舟,将我盛家斩草除根。偏偏你要选折中的法子,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你自作自受!”
重矅说:“那你现在杀了我吧……永绝后患。”
蜿蜒的泪水从他枯槁的面孔上滚落在重矅的衣襟上:“还需要我动手吗?”
重矅注视着他,伸手替他抹去眼泪:“……我不怪你,我也没资格怪你……我只希望你不要被仇恨蒙蔽心智……以前的明朗不是这样的……”
“你以为还回得去吗?”
沉默。
“就算……”
金鞭卷着杀意疾驰而来,原本灵脉被封的萧莲舟不知何时已经冲破桎梏。金鞭像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刺穿血肉。
被推开的盛明朗惊愕难言,猛然回头,萧莲舟手持金鞭,背光而立,宛若杀神。
铜钟被封,黑雾扑向他,金鞭猛地拽出将它们劈的烟消云散,场上血肉横飞。
没了铜钟威慑,再无任何东西可压制萧莲舟。盛明朗仓皇应对,金鞭攻势下,竟毫无招架之力。
重矅尚存一丝意识,他竭力冥神感应,竟当真在千钧一发之刻将金鞭停在半空。
萧莲舟又试了几次,金鞭似乎都被另一种力量掌控。恍惚间,他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这条金鞭是谢无涯当年送给他防身的灵器。
按理说,也是它的主人。
他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彻底确定了他的身份。
只是,如今确不确定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濒死之人,又有何用?
金鞭如蛟龙卷向盛明朗,却再一次在最后一刻停滞,让他逃过一劫。
萧莲舟感觉受到了侮辱。
他是想向他宣告,这是属于他的东西吗?还是想提醒他,他萧莲舟这么多年还要靠着他谢无涯当年送出去的东西。
虽然他不得不承认,这根金枝鞭的确比任何灵器都要称手。
这么多年,他也完全倚靠它才能在修真界站稳脚跟。
但那又如何?
一个死人,最好的存在状态就是被人怀念。而不是重新出现,时时刻刻提醒他当年那段龌龊不堪的过往。
金鞭飞来,如游蛇缠住重矅的脖子。他被猛地牵引向高空,然后重重砸落,鲜血从他口腔里爆开,他无力反抗挣扎,像一摊烂泥。
萧莲舟眼底冰冷,金鞭收紧,重矅的身体像被山峦挤压住,一动不能动,连呼吸都艰难。
他看着萧莲舟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素衣白靴,长身玉立,锦带束腰,金鞭缚手。眉眼间少了从前不得不为之的温煦,多了仙盟之主该有的清俊冷傲,也多了岁月赋予的沉稳和内敛,再也无需掩盖眸中的野心和锐利。
记忆里,任何时候,他都能保持一种与众不同的仪态。如今依然如是。这是很难做到的,可他做到了。
相反,在萧莲舟面前,他从来都是一身狼狈。
从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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