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不起眼的一角,单云阁一袭深灰色锦袍,面色难看的盯着眼前这一幕。明信却感到十分惋惜:“三殿下这就走了?”他不管渝占亭的死活了?不,是谢无涯的死活。
他要是走了,那这场戏可就白唱了。
明信注意到自家主子的面色,大概也猜到几分,“那个人死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他知道这是可能的,因为只有他是谢无涯,这些事情才能说得通。否则,堂堂仙界三殿下是瞎了眼盲了心看上一个病歪歪的小子?盛明朗堵上血海深仇,堵上自己一条命,都要把他诓过来?
“她动作还真快。”单云阁慢慢说道,视线却不曾移开分毫。
“关乎三殿下的前程,她不能不快。”明信深知这些隐藏在仙界繁荣下面流动的暗涌,“只要渝占亭死了,便是死无对证。三殿下在下界的荒唐,也就成了子虚乌有……”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跟我争,连她儿子这点污点都容忍不了。”
“仙界一贯看重这些,再说,这可不是件小事。若真传出去,以后哪个仙族还敢跟三殿下结亲?再说,前段时间,天妃娘娘在凤族那件事上颇为费心,凤族长老岂会不念她这份情?恐怕是已经有打算了,否则,也不会下这种狠手……”
单云阁嗤之以鼻:“翠微这妇人道有点眼光,就是不知道若是天后知道这事,该作何想?”
“天妃向来温顺,只要不是葶苧小殿下,天后为了拉拢凤族,说不定还会顺水推舟。”
单云阁有些不忿:“什么好处都让他们占尽了。我还以为这小子会跟上次在衍天宗那回一样,舍命都要拼一把,没想到,这回真涉及到切身利益时,也是缩头乌龟一个。什么大婚,狗屁不是。关键时候还不是要他老娘给他擦屁股。”
单云阁冷嗤,人心本来如此,他也不觉得意外,若这世上真有人为了感情,舍了自己的锦绣前程,那才是真的蠢货。
“你说,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单云阁突然又问了一句。
明信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什么,“此人惯会伪装,不定萧宗主也是今日才知道。”
“是吗?可刚刚有人说,那头雪狼在衍天宗养了十几年,这事我为什么不知道?”
明信心知不妙:“许是,萧宗主觉得,这并非什么要紧事,一头妖兽而已……”
“这是他大弟子梅雁冰的妖兽,他留着是想告诉我,他还记着他的大弟子是死在我手上?”
明信不好多说什么,“兴许萧宗主只是觉得这雪狼难得……”
“这头雪狼既然养在衍天宗,为何又会突然出现在陵渚?”
“……”明信哑然。
“他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一定早就猜到渝占亭就是谢无涯,这头雪狼不过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测而已。”
“殿下,这也是您的猜测……”
“他那些心思,我还不清楚吗?”
“……”
广场上一片狼藉,重曜背靠着高台跌坐在地上,奄奄一息。萧莲舟停在五步之遥,素净的衣袍连带他发间垂下的飘带,随风微微拂动。
萧莲舟将金鞭一圈一圈缠在手上,他缠的极慢,声音也很低:“没什么想说的吗?”
重曜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跟他之间,要说的话,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说完了。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无话可说?我还以为,你会有很多话想说。恭喜。”
萧莲舟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就仿佛此刻不是什么你死我亡的场合,而是两个故人久别重逢。
但这两个字又实在不合时宜,“恭喜什么?”
“既然成婚,怎么不给衍天宗来张帖子?听说你们的婚典很是简单,为何不多请些人热闹热闹?你不是最喜欢热闹吗?还是说沈怀亭不同意?既然答应了婚事,还是该热热闹闹的才好。”
重曜不知道他为何要在此时此刻提这件事,是故意嘲笑他吗?也许吧,这件事在所有人看来,本来也就是个笑话。
但自己将死之人,一切理当随他而去才好。
“你误会了……”
萧莲舟手中一顿:“我误会什么了?是你们没成婚?还是你对他无意?”
“与他无关,我痴心妄想而已……”
萧莲舟眼底微冷:“的确是你痴心妄想。他是黎凤阁的二公子,沈翊的幼弟,他的夫人理当出身名门,怎会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男人?沧川渝氏不过商贾之家,竟也敢叫你生攀附之心?从前,你尚且还有一身本事,如今,只剩一副病弱之躯,你凭什么觉得,他能看上你?”
重曜虚弱的靠在地上,一语不发。
“你以为他同意跟你成婚,你就能跟他同心同意、白首相偕?一个无人见证的婚典,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若是真在意你,方才就不会离开,说到底,你想要的东西,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又何必执着?”
重曜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但此时此刻,一切都无所谓了,“也许吧……”
“你能想通就最好,重回世间,前尘往事尽皆如烟,当如新生才是。不过以你如今的处境,新生二字怕是有些讽刺……”
重矅的伤口血流不止,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但你我师徒一场,总归有些情分在,你若是愿意……”
重矅呕血倒地,没听见他后面说了什么,鲜血从他口中翻涌而出,染透衣襟。他本来穿了件苍青色的袍子,如今完全辩不出本来颜色。
萧莲舟疾步上前把他扶起来,防止他呛血,又灌了灵力暂时吊着他一口气。
重矅慢慢缓过来,眼神涣散的看着他。萧莲舟被他看的不自在:“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重矅没应他。
萧莲舟却突然翻脸,一把扼住他的脖子:“你是在嘲讽我吗?觉得我这么问实在可笑至极?你好好看看,现在你跟我,到底谁更可笑?”
重矅几乎窒息。
“你最清楚我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所以,你躲在暗处故意看我笑话是吗?你难道不是个更大的笑话?既然你当初选择自戕,现在又冒出来做什么?你不是厌恶衍天宗脏污之地,宁愿死后魂魄尽散吗?既然要死,何不死的彻底一些?”
在他彻底窒息之前,萧莲舟将他甩开,重矅扑倒在地,气息奄奄,再难起身。
金鞭飞出,缠住盛明朗的脖子,猛地一拽,将他拖至跟前。
盛明朗身受重伤,此刻血肉模糊,生死不知。
“他是生是死,取决于你。想好了吗?”
重矅倒在地上,口里的气息已经只出不进,他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但也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好……”
萧莲舟眉间舒展,果然将金鞭撤回。
重矅不放心,“……我想跟谢爻……说句话……”
“说什么?”
“……遗言。”
萧莲舟脸色一沉:“你就这么想死?”
“……有备……无患……”
萧莲舟看向谢爻:“过来。他有话跟你说。”
谢爻将信将疑,却又不敢不过来,“你要说什么?”
重矅嘴唇翕合,谢爻一个字也没听见,只能蹲下身子,尽可能凑近一些。
说完之后,谢爻慢慢站起来。
萧莲舟问:“他跟你说什么?”
谢爻说:“……他说,他死之后,让我给他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埋了……”
“是吗?”
“……当然,不然还能说什么……”
谢爻走到一旁,与方才并无不同。
萧莲舟没有看出异样,转而对重矅说:“你死不了。”
重矅试图坐起来,萧莲舟伸手扶了一把,人仿若无骨,被他一带,就偏进他怀里。见他没什么反应,重矅顺势抓住他右手手腕借力,萧莲舟看了一眼,覆在肩头的手不禁加重了几分力气。
扶他坐起来,萧莲舟这才发觉,他的伤势远比想象的更严重。他原以为只是中了一箭,并没有大碍,可细看才发现,他的伤竟在心口,之前衣襟上的血污让他并没有意识到他一直血流不止,看这架势,这一箭指不定伤了何处。
萧莲舟试图给他渡些灵力,却感觉到冰凉的指腹正在摩挲他的手腕,心底滑过一丝久违的悸动,身体竟本能的起了一层战栗。
他刚想捉住那只手,缠在腕上的金鞭陡然飞了出来,瞬间将他捆缚住。
“……”
与此同时,谢爻飞快的背起地上的盛明朗,踏剑而去。
萧莲舟反应过来,想追,却被勒得动弹不得。
重曜撑着力气与他拉开距离,萧莲舟肉眼可见的怒火上涌。
他开始跟重矅争夺金鞭的控制权,但显然,此刻重矅灵识微弱,根本无法与他抗衡。金鞭骤然松开,萧莲舟抢先一把攥住他的颈子,将他摁在身后的石墙上,重曜撑着一口气随即控制金鞭绞住他的脖子,竭力为谢爻逃离争取时间。
金鞭不断勒紧,萧莲舟眼底泛红,目中难以置信:“你竟然为了盛明朗对我出手?”
重曜眼睛将阖未阖,已完全开不了口。
但金鞭仍不断收紧,在他颈上勒出红痕,勒出血迹,似乎要彻底勒断他的脖子。
萧莲舟眼底的愤怒褪去,慢慢化作寒意,体内汹涌起充盈的灵力,如海浪铺天盖地卷来,重曜的灵识被寸寸碾碎,彻底失去对金鞭的控制。
金鞭自动松开,重回萧莲舟手中。他甩开几无气息的重曜,欲让赵长意去追回盛明朗,此人不死,终究是心腹大患。
他起身欲走,耳畔响起一声突如其来的“小心”,几乎是一瞬间的本能反应,长鞭骤出,宛若利刺,一击致命。
风吹开广场上的迷雾,卷着血腥味飞快飘向远方。
一片寂然,落针可闻。
萧莲舟立在原地,有一瞬恍惚,他不确定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听见那声好心的提醒。
但他确定,他是真的出手了。
重曜静静靠坐着,与熟睡别无二致。
凌乱的长发随意铺散着,血迹尽染的长袍竟似晕开了最时兴的纹样。他双目紧阖,容颜舒展,修长白皙的手随意搭在腿上,清瘦的面孔苍白的叫人心疼。
风,似乎大了些。
连甲胄撞击的声音都能听见。
凤辇上珠帘相碰,发出的声音清灵悦耳。
……
冥界震动,忘川激荡,六道轮回镜金光大作,直照进地狱十八层。
十殿阎君飞身前往忘川上空平复怨鬼,往生路上十步可见丈高的鬼差手持铁链铁鞭维持秩序。
司渊独坐河畔高台垂钓,但见十万里忘川分浪,金莲自水底频开,长波翻涌,整个冥府都在簌簌而颤。
司渊回头,身后归墟台上千万座虹光琉璃盏明光灼灼。
一瞬,河畔空余残影。
司渊快步走进沉光大殿,莲池自动分开水浪,一个巨大的金色漩涡凭空而生,金色琉璃台阶自上而下铺陈至水底三千尺。
司渊走下台阶,金色漩涡自动合拢,青莲摇曳,水波不兴。
水底铺满碗大的夜明珠,颗颗等大,圆润饱满,晶莹剔透。
此间亮如白昼,透出的光却又温和。
至尽头,有一巨型水门轻开,司渊谨慎又迫切的走进来,此间自有洞天:
烟波浩渺,清波万顷,一方雕刻着古老文字和神秘纹饰的白玉台浮在水间,台上盘坐着一人,阖眼冥神,静若入定,但形貌奇伟,见之叹服。
唯独胸前被一根红线穿透,诡异至极。
司渊垂首,耐心候在门口,此处安宁静谧,无风无浪,亦无喧嚣,仿佛隔绝一切。
约摸一刻,红线微颤,继而自心口处崩断、消散,隐在颈下的最后一枚印记悄然化作虚无。
食指轻动,如羽长睫微颤。
司渊伏地一叩,跪行大礼。
三息过后,一个久远又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起来吧。”
司渊浑身一震,缓缓起身,慢慢抬起眼睛望向数步之外如山岳般雄浑的身影,锦衣华冠,玉带束腰,清贵绝伦,风华无双。
他眼中动容,再次行礼,由衷说道:“恭贺尊上归来。”
“司渊,你在冥界待的太久了。”
司渊喜不自胜:“司渊誓死追随尊上。”
“传信稷辛,护卫妖魔两界,三日后回引羽沉河。”
话未落,人已消失在眼前。
司渊默默颔首,刹那紧随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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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红尘劫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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