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吃的最后还是消灭得干干净净。人类的胃部容量有限，吃不下的，齐桑趁许言之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藏进触足里。
下次饿了再吃。
许言之似乎没有发现，只是偶尔在桌上食物消失得太快的时候会停下来看两眼。
齐桑的透明触足也会停下，等他不看了再继续。
饭后，两人回到实验大楼，乘坐样本隧道尽头的电梯去深海科报到。实验大楼的一二层都归浅海科所有，三楼才是深海科。但深海科和浅海科不太一样，许言之说三楼实验室比较少，只有五个，更像是一个处理科室综合事务的地方。
“深海生物不像浅海生物那样可以在陆地上布置合适的生存环境，”许言之说，“能在这里处理的样本都是死物，我们真正的实验场所大多都在海里，需要实地考察。”
这句话让齐桑感到一丝亲切。
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海洋和自己曾待过的有什么不一样，但既然是海，那不就跟回家一样。
“我也要去吗？”他问。
“当然。”
齐桑不由期待起来。他实在怀念被海水包裹着睡觉的感觉，那是一个天然的摇篮。
想着，他打了个呵欠。
“困了？”许言之问。
“唔。”平时这个时间，他应该窝在被子里睡觉。
他每天都该在自己的窝窝里睡大觉。
而不是跑出来“工作”。
越想越疲倦，齐桑就像电量被耗尽了似的，蔫蔫巴巴地靠在靠在电梯上，眼皮耷拉两下，几乎要睡过去。
少年的状态变化太快，许言之看着，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齐桑困得不想理人，但还是嗅了嗅空气中的的味道。
没什么特别的。
能闻到的味道太多了，他不知道这个人类在说哪种味道。
许言之抬起胳膊闻了闻，自言自语似的：“是刚刚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弄到身上了么，有股食堂的味道……”
齐桑站直了一点。
他一边在心里埋怨这个人类的敏锐嗅觉，一边将触足里的食物卷了卷藏得更深。
确定这次藏得滴水不漏，齐桑说：“现在没有味道了。”
许言之眯了眯眼，十分配合地点点头：“嗯……好像是的。”
报到的流程很简单，虹膜扫描后，齐桑的资料自动生成并录入海科院终端。
然后就是具体的岗位安排。
“你的助手？”齐桑歪头。
许言之说：“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只当个助手是有点屈才，不过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助手的工作会轻松一些，你能多一点休息的时间。等过段时间去医院复查，确定身体没有大碍了，再重新安排。”
懂了，可以多睡觉。
齐桑把他的话拆解成容易理解的意思，高兴起来：“哦。”
“哦”完，他说：“现在，我想去休息。”
“……”
许言之觉得他可能理解错了意思，不过……算了，今天就先这样吧。
“可以，但是不能回家。”
齐桑不喜欢这种趋近于命令式的语句，尽管这个人类的态度是温和的：“为什么？”
“明天我们要去银洲海岛，那边有新发现。不出意外，我们要在那儿待一段时间，”大概察觉到齐桑的不满，许言之适当地放缓了语气，“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你如果回家的话，明早还要花时间集合。”
许言之带他回了宿舍。
海科院有一栋员工宿舍楼。许多研究员都是十天半个月难回家一趟，如果碰上需要保密的研究，那就更不能轻易离开了。
宿舍一室一厅，设备一应俱全，面积不算小，光线充足。这本就是座临海城市，海科院靠海而建，宿舍阳台面朝大海，浪潮声遥遥拍来，景观怡人。
原来这就叫海景房。
齐桑拎出这颗大脑里储存的名词，感觉自己又学会了一项人类的新知识。
可惜，现如今的大海对人类来说已经没有多少观赏价值，海浪带来的更多是吞噬与恐惧。更别提什么海景房，除了海科院，周边的房子空的空，废的废，没几个人还敢住在这儿，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家都被淹了。
“我不常回宿舍，床是刚铺的，只睡了几晚，你想在沙发睡也可以，”许言之从衣柜里拿出一床干净的被子，“我还有些事，忙完后我陪你回家一趟。”
被子软绵绵的，齐桑接过来抱在怀里：“你刚刚说，不能回家。”
“单独回去，不可以，”许言之没有多作解释，“是我的错，没有提前告诉你要出远门，你两手空空就来了。晚点回去拿些换洗的衣服。”
这个人类好像真的很忙，说完话就走了。
不过被子很舒服。齐桑把脸埋进云朵一样的被子里蹭了蹭，在床和沙发之间选择了更舒服的床。他丝毫没有侵占领地的愧疚感，抱着被子一头扎上床，给自己搭了个舒适的窝窝，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闭眼前他还从触足里扒拉出来一个蛋糕卷作为睡前小零食。
-
离开宿舍，许言之去了一趟保卫处。五分钟后，他从保卫处出来，回到实验大楼前，又顺路去食堂打了份饭，然后径直前往浅海科。
“好香，是李姐炒的糖醋排骨的味道，”陈启音这才感觉到饥饿，“谢了。”
许言之回了句客气，走到培养舱前查看实验体7988和比目-VAR-22-005的情况。
它们被一起装移到了稍大一些的培养舱。他还记得这两个样本终于被放在一起时的场面，实验体7988用它的腕足缠绕自己小小的伴侣，比目22005没有挣扎也没躲避，直往对方腕足里钻。
宛如一对久别的爱侣，跨过千山万水紧紧相拥。
许言之总忍不住用人类的方式去描述它们。
这不是个好预兆。至少目前来说。
正如齐桑所说，两个样本在一起后，比目-VAR-22-005的体征数据终于显示有孕。而现在实验体7988带着自己即将产卵的伴侣藏进了底部的岩洞里。电子屏上的数据不断更新滚动，能够清晰地看见7988将某种安抚激素注入雌鱼体内，帮助对方产卵。
这时一根长长的腕足从洞口延伸出来，触碰了一下厚实的玻璃舱壁，随即慢慢收回。
像是在和壁外的人打招呼。
许言之垂眸静静看了片刻，食指在舱壁上轻敲一下，算是回应。然后转身到桌前坐下。
陈启音风卷残云地干完饭，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怎么样？”
“令人意外的结果。”许言之客观点评。
“的确，谁能想到7988性情大变的根本原因居然是因为爱情，”陈启音调出数据给他看，“你的想法是对的，7988当时发狂并不是因为求偶失败，算是……它的基因缺陷吧。你看这里，这是它和22005完成交.配的时间，两分钟后，它体内产生一种类似毒素的东西，我还在等分析结果，但初步估计这种类毒素是需要雌性来化解的，但是可惜，7988没有种群归属，它选择的交.配对象也无法提供它需要的东西。”
许言之说：“这也是它现在注入22005体内，帮助产卵的东西。”
陈启音：“没错。”
看着电子屏上密密麻麻的记录和分析，陈启音忽然叹息道：“它们的智慧程度，又刷新了。”
许言之没有说话。
“还记得7988是怎么来的吗？”陈启音自问自答，“是你们在银洲岛捞到的一只鮟鱇鱼，解剖后在它肚子里发现了一枚卵，仅仅一枚，那就是它。但它不是母体孕育出来的，而是——”
“寄生，”许言之替他说完，“同时，它还获取了寄主的一部分基因。”
这回沉默的变成了陈启音。
“你明天又要去银洲岛了吧，”良久，陈启音说，“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最开始只是深海生物出现了高智慧化，现在连浅海也……”
拥有高智商的海洋生物从前并不稀奇，譬如虎鲸，它们甚至有自己的语言。只是这种高智商和人类始终有着质的区别，人类从不会担心被它们侵略和取代。
然而这种质的区别，现在有了松动的趋势。
“寄生”，也已经不止7988这一例。
这是大众浑然不知的。而他们这些日日夜夜和海洋生物打交道的人，竟然也不知道这种质的松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7988和22005确实给了我很大的惊喜，但现在有了更多的数据，我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了。”陈启音仰头摊在椅子上，忧心忡忡。
“你觉得齐桑怎么样。”
话题拐得突然，陈启音愣了愣，才跟着拐过去：“小齐？嗯……挺乖一小孩儿，但有时候看着吧又有点儿……”
“呆？”
“可以这么说，又不太准确，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能进院里来的，总不会是个傻子，”陈启音耸耸肩，“我还挺好奇的，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22005和7988的异常的？对了，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我还有问题想问他呢。”
“在睡觉。”
“……啊？”
没理会陈启音宕机的表情，许言之说：“明天去银洲岛，他和我一起。”
“这样啊……也好，那边的研究确实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才。”
“嗯，”许言之起身，“7988和22005的数据，我拷贝一份走。”
“行。”
拷贝的数据不超过一秒便储存进终端，许言之点开终端虚拟屏查看，瞥见不久前从保卫处要来的监控文件。
以及，医院给他的，齐桑住院期间的体征数据。
实验体7988是在8：45被投放镇静剂且立刻安静下来的。
监控显示，8：45，齐桑到达海科院。
镇静剂起效需要半分钟，一般药效是二十分钟，但实验体7988已经被使用过太多次镇静剂，出现了耐药性，镇静剂在它身上的药效最多不超过十五分钟。而上一次药效记录是十三分钟。
9:02，他和齐桑来到实验室。
数据显示，镇静剂药效已过，这次时间更短，十一分钟。然而7988并未出现躁狂迹象，反而变得更安静、温和。这些数值当齐桑停留在培养舱前时达到顶峰。它的体征数据甚至在短短两秒的时间里呈现出假死状态。
除此之外，监控里，他们在样本箱隧道停留的时候，所有的样本都在朝齐桑的方向聚集。少年一路往前走，它们一路跟随，像是本能。仿佛流星拖着长长的慧尾。
领头的星星好似没有察觉。
发生事故的成人宴上，许言之曾听齐母说齐桑虽然喜欢研究海洋生物，但从小就不爱吃海鲜，他受不了海鲜的腥味进到嘴巴里，一点都不能沾，吃了就吐。
可今天中午，齐桑买了很多海鲜制品，吃得津津有味。而满满一桌的食物，很多都没有吃，而是消失了。
就像那天在医院里忽然失踪的水果。
还有……
“说起来……你觉不觉得挺神奇的，”许言之收起终端虚拟屏，“齐桑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短短几天就痊愈了。”
陈启音将饭盒袋子打结拿去扔，口吻不是很在意：“是有点，不过还好吧，人没事了就行。”
——就是这个。
许言之低叹：“那可是九死一生的致命伤啊……”
这种堪称世界医学奇迹，甚至被重点监护起来研究都不为过的愈合速度，却根本没激起任何水花。所有听说的人，哪怕是齐桑的主治医生，以及血浓于水的齐母，在起初的惊讶之后，都迅速地接受了这件不合常理、超出逻辑的事情。
仿佛有一块橡皮擦，无形之中篡改着人们的认知。
一切对齐桑怀有逻辑之外的质疑，都会被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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