恸哭的眼泪砸在庭院青砖上，溅起细碎的银箔，顺着砖缝渗进苔痕斑驳的地衣。惊飞鸿雀振翅时抖落的羽鳞跌入池塘，与她坠落的泪珠相撞，荡开的水纹里，无数个枫霜凝祈从不同维度的镜面朝她伸出手，指尖泛着与现实相同的青白，像是要穿过水的结界，将此刻蜷缩在月光里的自己拽进某个无痛的时空。
她机械地从冰箱取出整盒冰块，指腹触到塑料盒边缘的冷凝水，凉意顺着掌纹爬进神经。红肿的眼睛甫一贴近冰块，蒸腾的寒气便催出更多泪水，冰晶在掌心融化成水，顺着指缝滴在锁骨凹陷处，像衔着碎冰在吞咽冬雪。含着冰块的舌尖被冻得发麻，却又贪婪地吮吸着那点刺痛，胸口的布料被冰水洇成深色，贴着皮肤的凉意与体内翻涌的灼热在肋骨下拉锯。她于火热与冰冷之间又一次锻造出全新的自己。
新的一天到来，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会忘记无数个昨天。
陪五条悟起床，陪五条悟去高专，陪五条悟上课，陪五条悟吃…陪五条悟看自己吃饭，
等五条悟回家，
陪五条悟接吻，不，是以唾液供养五条悟。
生活似乎回归了往日的平静，她的工作变成了陪伴五条悟。
但在这份平静之下，是两人看似亲密实则比陌生人还要糟一点的关系。
就像骨折的人无法奔跑一样，长期的心理创伤会将人的行动力剥夺，枫霜凝祈的思想和意识不足回旋，像是一块被调好的机械钟摆，跟着指针转过二十四小时的表盘。
前方被嘈杂的声音围困，左边是母亲无尽无休的斥责，右边回荡着五条悟的那句话，“你重要吗？”
进而却步，回头也只能看到破碎的瓦砾和荒芜的风。
她已不知道第多少次重复踏入情绪的囚笼，像一个毫无生机的游魂，把所有的情和感都压抑到身体上最深的那片阴影里，成为了一个手脚冰凉的哑巴。
可她又敏感得情感泛滥，在每个漫长等待的深夜里为电视剧里主角的遭遇哭得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就像是，切身体会过。
剧中男生开朗随和，爱笑爱闹，却在某一次和父亲通话时，打断了父亲想要上演理解孩子、尊重孩子想法的父子情深戏码时，声嘶力竭地质问：“你有认真听过我说的话吗！”裂眦嚼齿得丝毫不见往日好脾气的样子。
凝祈看着男生砸在桌上的双拳，想到那天跪地的双膝，也是这样咚的一声响。
母亲的关怀总带着灼人的温度，递来的晚饭还冒着热气，却在她伸手时附上“不知感恩”的斥责；那些强加到她身上的付出像沉重的锁链，每一环都刻着“为你好”的铭文。
总是觉得亏欠的心，因阅历增长到发现这一切只是母亲单方面出演的自我感动的母女情深的戏码的真相时，她跪在地上，脑门砸在地上，一字一磕，说着：“求你放过我。”
当她抬起头，却看到对方挤出皱纹的眼睛里，满是“你在反抗我”的震惊。
她好像被磕晕了，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小人，发出“呵”的一声冷笑。凝祈不甘心似的，余光瞟到一旁的铁盒，右手抄起来就往头顶砸，一下比一下响，一次比一次大声地问：“够了吗？够了吗？”
金属碰撞声混着泪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敲出绝望的节奏。直至铁盒底部的凹痕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枫霜凝祈已经无计可施。这场匆促的反抗以她的溃败结束。
路上车水马龙，汽车尾灯和信号灯连在一起，路边来来往往的人不断，凝祈再次被母亲的话刺激到，她跪在马路牙子上，反复地磕头，温柔的晚风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也突然开始呼啸。信号灯的红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随时会被风吹断的烛芯。当绿灯亮起的瞬间，她冲向车流，穿过条条马路就是桥，要么被车撞死，要么跑上桥跳下去。
她是这么想的，可现实却是她被一些东西绊住摔倒在地。
也许是母亲真的有那么一秒是出于爱她而伸出的手，也许是凸起的地砖。
北方的春天还在延续着冬季的冷，焦急逃跑而挣脱掉外套的她蜷缩在湿凉的冻土上，鼻子里灌满了地砖的土腥味，信号灯变换的光斑投在她沾上泥尘的睫毛，内心在此刻溃烂成一滩泔水，终是不再克制地大哭，「连死亡都无能。」
她蜷缩成小小的茧，听着头顶呼啸的风，觉得自己像片被揉烂的落叶，连凋零都带着难堪的褶皱。
血管破裂致使嘴唇发紫，头顶红肿磕破血色大包，双膝三层淤青叠加蔓延，除了她的伤口没有任何会记着这一切。
后来母亲问她：“总说死的，你怎么还不死。”
她心口烫出焦黑的洞，坚信不疑的感受开始扭曲，拧巴得成了一条麻花。
很想死的时候，她站到桥上，又觉得水很冷；
跪在地上给妈妈磕头的时候，又很想妈妈抱抱自己；
跑向路中间的时候，又庆幸妈妈给她拽了回来；
她一边觉得这个世界很烂不配她活着，一边又觉得是自己更糟糕。
「想死还是想活着都分不清，真没用。」
没过多久，他们一家在一同一辆车上争吵，情绪耗竭后的疲惫压上神经，枫霜凝祈躺在后座上缓解头痛，睡意也随着不适感的消失缠绕上来。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是被后车追尾的撞击声惊醒，她扭头看到后车轮被撞掉滚到车后几米，滚出的轨迹在地面画出荒诞的圆。车轴滚出的旋涡转得她眼晕，她推开一点车门，脚掌轻飘飘地踩在地面，带着阳光的味道的清风将她拂醒，她很想知道，为什么没有把自己撞死。
她突然回顾起这一年，从小到大的车祸接连发生——先是逆行的自行车撞上正在通过绿灯过马路的她，她脸朝地趴在地上，颧骨、掌心、手肘、膝盖全部擦伤，始作俑者却倚老卖老反而指责她骑车太急。然后视线死角冲出的摩托车撞上她的自行车前轮，将她整个人从自行车上创飞出去，落地点距离车子得有一米多，但那时的她不想错过春天的花，拍拍衣服骑车离开。最后，就是这次了。
真应了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撞死我。」
空调被调到最舒适的温度，凝祈缩进被窝蜷成一团，温水毛巾敷在眼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是不是我本就不该活着，还牵连了别人。」
枕边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朋友的消息像枚细小的火柴：“不是放弃死的念头，只是今晚先把它锁进抽屉，明早再决定要不要打开。”
她的头枕着胳膊，露出一截白皙的腕节，她望着手腕上的红线，那是用红笔轻轻画的伤口，在月光下像道细细的伤痕，却泛着某种倔强的暖。“这是妈妈那句话割的伤口”。
「这些伤害是外来的，不是我本身脏了。」
凝祈把手放在心口——那里跳动的每一秒，都在无声地说：“再试试看，再试试看。”
试着在冰与火的锻造中留住一点温度，试着在齿轮的咬合中寻找一丝松动，试着在无数个自我的镜像里，抓住那只从水纹中伸出的、属于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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