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风大,几息功夫寒风吹塌一片荒草,高悬在众人头顶的坚冰几次粉碎又几次加固,潮水源源不绝,一浪高似一浪,到了最后只能由褚寻鹤打头以神力勉强支撑。
举目望去,硕大坚冰犹如上古巨兽,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就像在看一群蝼蚁。
蝼蚁……
人之于这古老而强大的混沌之力,的确如蜉蝣与大海。
温珣原本想上前帮忙,只是还没朝前走两步就被褚寻鹤赶回后方,看护重伤的谢无今。
显然对方是从瓦沙克嘴中套出了什么东西,他百无聊赖地想着,无事可干,干脆找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膝上还枕了一个呼呼大睡的魉。
长风擦过发梢,带着耳根也发痒,温珣忍了几次,索性扬手扯下头绳丢到一边,银发在黑幕里像流淌的银河。
谢无今从河中捞起一捧:“百年不见而已,你怎么连头发都白了。”
温珣勾唇,却没解释,歪歪头让那撮头发顺着手掌滑落,用手扶住发尾:“想换个发色,就试了试。”
“又在胡言。”
“……”
“说来,”顿了下,他看着远处,眸中划过一道流光,是褚寻鹤出剑又斩复来的高浪,“说来,你要怎么和小秋解释?”
“……”温珣也看见了那道流光,只不过他眼瞎,只见对方收剑时一个踉跄,瞧着是力不从心,手指捏紧长发,“解释什么?”
“很多很多。”
谢无今认真地直视他:“菲尼克斯之骨,你,我身上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还有……谢家。”
温珣平静回视,眸光灿灿,落在他臂上不断扩大的伤口。
从指腹到小臂,几乎一整个手臂都没了血肉,白森森的骨骼突兀地露在空气中,又被雪白纱布一层又一层紧紧包裹。
殷红的血液汩汩冒出,不到彝一炷香的功夫,他就又要重新拿来纱布,仔仔细细全部缠绕一遍。
要是换一个人,此刻可能已经瘫软在地上抽搐,可谢无今依然在笑,除了动作微微迟钝,看不出什么异样。
……也是,熬了上千个屠杀之夜的人,如何会畏惧这点疼痛。
温珣看着那根手:“谢共秋……是褚寻鹤看大的,能够被他信任,定是个守信知礼的好孩子,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谢无今点点头:“我知道,我为他骄傲。”
又是刀光,巨浪滔天。
谢无今回过神,在夜幕中望着那耀武扬威的远古之力,黑夜里双眼灿如繁星。
“尊者,温祭秋,温珣……吾之神明,”他释然地松开紧握的湛卢剑,剑柄叮当砸在地上,伴随着他从未有过的啰啰嗦嗦,“我不害怕死亡,亦不在乎来生,对我们来说,对我来说,这个国家的太平和安定,就是毕生所求。”
“你是我最敬爱和崇仰的神明,古今不变,”温珣像是知晓一般站起身,谢无今也起了身,弹弹身上莫须有的泥土,面对着他说,“如今被你杀死,也算解脱。”
他看了眼夜色中狰狞的巨物,语含感慨:“噩梦将息,也是好事。”
数千个没有记忆的夜晚,困于屠杀,困于杀戮,无休无止,何尝不是噩梦一场。
温珣望着友人线条利落的侧脸,长长久久的沉默后,举剑,指向他的心口,沉声道:“想好了。”
“嗯。”
“……谢无今,”顿了下,温珣突然说,“可是来时见了日历,若是按现实来算,天一亮,就是花朝节了。”
谢无今扭头,注视着他,张口像是想说什么,下一秒,一声巨响回荡在天地间,震得大地不断战栗。
两人眼皮一跳,扭头望去,就见万丈穹顶之下已失了连绵参差的树梢,白墙青砖的房屋,入眼就是一片汪洋,山川大地在浪涛咆哮中颤抖,巨浪砸下反弹出近两米的龙柱,又扑向下一个地点。
褚寻鹤几人已经朝后猛退,落到地势偏高的地方,此刻天际也慢慢泛起微薄的白光,无声的昭示众人,这并不是发生在幻境中的灾祸。
这是现实。
或者说,一个更加残酷的未来,正在一点点渗透进这个空间。
温珣无声注视,风裹了水珠袭来,濡湿他的鬓角,照出淡漠又悲悯的灿金色眼眸。
须臾,凡人已经落下,再折过身,神明的目光沐浴曾经受过垂怜的魂灵。
他举剑,剑尖对准谢无今胸口,在海沸波翻中沉声道:“想清楚了?”
谢无今颔首。
他自然道:“温珣,五百年前你欠我一壶好酒,五百年后,我欠你一个约定,这样算来,两清了,甚好。”
神明眉梢微动,手腕用力,举高了剑:“好。”
……
花朝节将至,举国欢庆,饶是僻远乡村,又或是戍边之人,都暂时停下手中活计,兴高采烈地准备好酒,热菜,还有花串。
今年城内突发冥陀兰事件,帝君和护国将军同时出都,边境异动频繁,守边战士和国中臣子自然也忙碌不少,准备节日的,便更多换成小孩和家中未当官的女子。
徐岁和收好店家递来的胭脂口脂,冲老爷子甜甜一笑,拎着满是桂花的竹篮慢悠悠往家里走。
她家户小,庭前却栽了棵硕大的桂树,枝繁叶茂,此刻米粒大的花朵埋在绿叶里轻轻摇动。
徐岁和关了户门,放下竹篮,走到树下摇醒晒着太阳打瞌睡的阿妈:“醒啦,该串花串,做明灯啦!”
阿妈迷瞪瞪睁开眼,瞅瞅岁和又瞅瞅竹篮,接过问道:“酒呢?”
“早就埋在树下啦!”
“大良呢?”
“还在边境,听说今年北郊有变,估计,要留那过节了。”徐岁和不无遗憾地说了句,垂头闷声拨弄竹篮里的花朵。
阿妈摸摸女儿家编的水润利落的长辫:“有空桑帝君在世,还有神明赐福,大良会安安全全。”
徐岁和看出她听来自己话中的担忧,红着脸笑了笑。
日头正好,虽是深秋,却晴空灿阳相配,光束照在米粒儿大小的桂花上,乍一看就像阳光碎在了树梢头,徐岁和掰断一根藤条,搓成长绳,将花朵一个个朝里串,边串边答阿妈的呢喃。
“可要多串几串呦,前几日昀昀抢着要哦!”
“知道啦!”
“我买了你最爱的桂花酥,趁热吃呦!”
“好嘞!”
如此三番,竹篮中也陈了数串花串,徐岁和接过阿妈递来的酥饼,边吃边听阿妈叹道:“今年尊者可会与我们过年?”
“阿妈糊涂啦,尊者已经走了五百年了。”
阿妈点头说自己知道,斜插的光斑滑动在满头霜白中,没等来下句解释。
是啊,是啊,阿妈应该知道的,吃了饼,徐岁和一边串花一边想,尊者已经走了五百年,就是巷头再老再老的奶奶都不记得他的模样,这阆风城里,也只剩他星点模糊的传言了。
可是每一代的老人,每一代的孩子,在每一年的花朝节,都在念叨着他,都在想着,这位飒爽自由的神明,会不会在某个年月,某个时间,突然出现花朝节热闹的长街上?
毕竟这位尊者和阆风的纠葛太多啦,欠的人情,留的痕迹,过了五百年也依旧存在啊。
或许会有那一天,迟到的神明望着这热闹,模糊的眉眼勾起来,飒爽的身姿飘过人海,在某个故人窗前留下一簇桂花,拂袖远去。
徐岁和想着,眉眼弯弯笑了出来。
但这笑还没染上眉梢,院前突然传来街坊邻居的惊呼:“岁和啊!出事了!”
她哎呦一声,着急忙慌地揩净手出门一瞧,在窄巷乌黑的砖墙间瞧见天边翻了浓墨,波涛翻滚,蚕食光芒。
再定睛去看,就见那云似的物件竟然是齐天立地的可怖海浪,正从遥遥的远处滚滚而来,像是下一秒就要将他们吞噬!
这是什么?
徐岁和来不及问,刹那她脑海中浮现出幼时阿妈给她讲述的伐魔战争,说那时波涛掀天,海沸山摇,可不就是这副景象!
白岩军迅速出动,巷头传来金属相撞的刺耳声音,瞬息高大的士兵敲开户门,声音紧绷地冲所有人喊:“带上家人!往高处走!”
她扶着阿妈女儿匆匆跟在邻居身后,脚下一个踉跄,踹翻了刚刚穿好的串。
不止他们,全国都在迁徙,所有人惶惶不安,一路而过不知多少上好的花串被丢在地上。
正前方站着个高大的青年,徐岁和认得,是谢家的将军,谢长明,此刻眉头紧锁,正派了士兵有序而快速地组织人民避难。
晴空不见了,那暖融融的阳光也渐渐暗淡,沸腾的海从天上逼近,只需再近几步,就能囫囵吞下阆风打头的城都。
徐岁和发了抖,她清楚的知道,当这座城遭了殃,整个阆风也没了城门,国破,就是朝夕之事。
隆隆的浪涛声慢慢大了,人民奔往高处避难。
淅淅沥沥的水珠从天砸下,打在土地上腐蚀出黑烟的瞬间,哭嚎和惊呼此起彼伏,修习者在谢长明高喝中撑起巨大的屏障,但水珠打出的声响昭示这不是长久之计。
有人颤抖着跪在地上,向神明祈求。
徐岁和也扶着阿妈,开始轻声祈祷,汇集的呼喊中不止有守护阆风的帝君,还有百年不见的旧神。
狂风刮过人骨,浪花当头落下,可穿人骨的白沫一举冲破屏障,铺天盖地倒向惶惶的人群——
砰!
砰砰!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袭来,却有不知名的巨响,岁和小心睁开一只眼,看见巨大的浪花悬在自己头顶,犹如被人制住了咽喉。
狂风骤歇,浪涛止步。
一抹金色的光芒刺破昏暗,于尘世中挺立,徐岁和伸长了脖子去看,看见天幕升起挺拔的人影。
她心念一动,身侧千千万万的人都睁眼望着,看那陌生却似乎熟悉的身影,举剑挽花,独立虚空,身后羽毛火红,熊熊燃烧。
见不到面容,可谁都在心中浮现出那金色眼眸,低垂着,悲悯地,淡漠地,俯视这片大陆。
须臾,神明抬起举剑的手。
刹那,遮天盖日的巨浪如被无形绳索牵引,一寸寸远离生灵所处之地,朝那空中人影挪去。
神明挥剑——
铮!
于空中破开硕大裂缝,定格的巨浪回流涌入,倒塌的树林,被毁的房屋,一切的一切在摁下倒退键的时空中恢复,恢复到灾难还没降临之初。
金色的阳光回到这片土地上,倾泻进长街盛放的桂树。
最后——
唰!
裂缝缝合,时间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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