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见你这般严肃。”
请神阁内,大部分官员已归家忙碌,褚寻鹤合上被银白月色浸透的雕花木窗,动动手指将一旁熏香点燃,合盖散了散烟灰,起身走到温珣身侧,躬身解下他束发的红色发带。
温珣坐在铜镜前,只穿了件皎白长袍,由着刚刚沐浴的缘故就连鸦青睫毛上都含了一团水汽,正垂眼雕刻手中圆木。
褚寻鹤将那一头月河似的长发拢在手中,用木梳一下下梳,边低了眉眼去瞧渐渐成形的木头小人,语带酸味地问:“这是给那个紫毛的?”
明明温珣早早给它取了名叫楼伽,褚寻鹤还是成天到晚喊他紫毛。温珣从这话里听出话本中楼阁怨妇才有的郁气,挑着眉回答:“楼伽和我说要个木头小人,不然晚上怕黑睡不着,还是个孩子天性,虽说已成魂灵,若是日日不睡也会影响神魂韧性。”
发丝梳顺了,褚寻鹤从架上捞过干净棉布轻轻擦揉湿发:“他惯会撒娇,算心智八成也十有三四,早过了玩闹的年岁,哪里还会要玩具来哄着入睡?”
“一个玩具而已,又不复杂,闲来无事做做便成,为何不应?”温珣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浴后湿漉漉的眉眼瞬间绕进褚寻鹤心头,“还是说活了近千年的神明,也要和一个孩子抢玩具?”
褚寻鹤:……
他欲盖弥彰地低咳两声,温珣一抬眼就瞧见熟透的耳根。
发擦干了,温珣取了一撮绕在指尖玩弄,一手持刀最后雕了不久,拂去木屑,拍拍袖管起身朝门外走。
“去哪?”
褚寻鹤牢牢扣住他手腕,刚刚运转灵力为温珣擦发的手心还微微发热。
温珣晃了晃手中木人:“给楼伽送去,时候不早,你也早些歇息。”
“我已经命人铺好床榻。”褚寻鹤面色不善,“时候不早,露寒霜重,你就这么出去定要受寒,明早送去便是,何必如此着急。”
温珣:……
他无言良久,垂着眼立在门槛边。
褚寻鹤不疾不徐又道:“况且我早早温好酒,若是你去而再返,恐怕酒已泛凉,口感自会有差。”
温珣:……
温珣:“劳驾,关门。”
褚寻鹤心满意足地合上门,顺便丢了两个法阵,转身便见温珣倚在榻上懒洋洋地端起面前温热的酒瓶,手腕微压倒满一杯。
百年前温珣嗜酒如命,醉春一梦最是寒凉,褚寻鹤便三令五申地劝温珣少喝,次次没有回应后便索性隔三差五溜达到宋泊舟白笙几个住处搜刮一番,把温珣苦心竭力藏好的好酒尽数搬进自己寝殿,此后每晚或理政或沐浴而归,都能见到一抹身影斜斜倚在红木榻上,醉醺醺地支肘压腕,抬眼一见杵在门口的褚寻鹤,眼尾一勾:“来啦?”
三年时光,不外如是。
褚寻鹤呆呆站在原地,这场景他待了多年,等到此处都已印上自己脚印,窗外温珣无心插下的垂杨柳树都已枯荣百次,榻上终于重新出现那抹朝思夜想的身影。
温珣喝了两盅,见人跟个木头似的搁在原地,大发慈悲抬手招呼他:“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过来喝两杯。”
褚寻鹤依言走到榻旁,却未动温珣提前倒好的那杯温酒,支着下颌安静注视面前歪头赏月的青年,抬手慢慢抹去他眼尾一点亮晶晶的露珠:“嗯。”
那是一声和百年前一般无二的应和,熟悉地让温珣不由顿住,投向窗外遥遥月色的目光折回来人身上,托腮将他上下一看,眉眼弯成月牙,半晌又垂了手端起杯酒仰头饮尽。
“我方才在楼伽身上,看见了一缕怨。”
褚寻鹤一愣。
温珣无知无觉,垂下的眼睑躲开褚寻鹤询问的目光,捻了捻指尖:“他不过十五六岁,最是纯善年纪,会招惹这样深重到化为实质的怨,只有可能是遭遇了一场屠杀,或是大面积的瘟疫,或是,大面积的一场天灾。”
褚寻鹤愣愣端起酒杯,仰头将方才未曾染指的酒一饮而尽。
“你怀疑,这次冥陀兰的大规模灾祸,与他有关?”他一揩嘴角,“他的神魂不全,看得出是被人情急之下安置进冥陀兰花魂中,然而此类花脱离本体只能存活不到三个时辰,他又是如何挺过枯萎,浸染到桔梗……”
他脑子灵光一闪,话语戛然而止。
温珣一点头:“恐怕就是如此。”
“冥陀兰能够附着在地脉身上散播,为何过往没有这样的案例?”褚寻鹤面露冷意,“又或者,此类变异,由楼伽而起。”
一壶酒饮到尽头,温珣颔首,反手拨开空酒杯,伸手抓了两把花生:“是也不是。”
他咔嚓开了一个,把花生倒在手心拨弄,酒杯瓷面中倒映出美人面容,眉间隐隐含冷意:“我曾在触碰楼伽时试图拔出那缕怨,但在由怨编织的记忆里,我看见了命运之神塔尔赫尔。”
命运之神塔尔赫尔?
褚寻鹤轻轻倒了口气,没有神明会无惧这两个字身后涵盖的强大,这位唯一从众神陨落中存活,于人间施恩近百年,又掌控时空兆亿生灵命运生死的古老神明给予了众神神格和神权,却也限制了众神自由的边界和万般枷锁,百年来如同悬挂在五神之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随时都准备割下违规者的头颅。
温珣思索着碰上褚寻鹤的手指,捏揉指腹上粗糙的刀茧,酒终究有些凉了,触及的瞬间被褚寻鹤的湿冷刺了一下。
他触电般收回手,再睁眼望向对方利剑般锋利的俊朗面容,忽而又一怔,抬起酒杯无知无觉地饮了一杯。
“塔尔赫尔干涉了冥陀兰和死亡。”心中所想沉沉,褚寻鹤头一回没有在意温珣的出神,自顾自喃喃道,“难道说,数百个村庄的沉睡,上千名村民的生命,都是塔尔赫尔所控?”
“命运之神象征着绝对的理智和规则,”温珣满上酒盏,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眉眼神色,唇角紧抿成直线,“但同时,也约束着世间一切的往来潮汐,规则轮回,不近人情到了一定地步,便沦为残暴,也许是神明打定主意要湮灭阆风百个村落,也许是凡人越发不敬旧日神明让她震怒,总之灾难降至,神明决定用鲜血涤荡这片土地。”
褚寻鹤闻言看向了端坐饮酒的旧神,一手伸去拨开了垂落脸侧挡住视线的一撮长发:“这是,当年你们同意的法则吗?”
温珣不出意料地摇了头,鹤发散了床榻,流动着一弯月色,顺着动作泛起涟漪,唤出百年来一如既往的清冽嗓音:“不。”
他说着喝了口酒:“这只是塔尔赫尔一人的执念,若非九位旧神只留两位,其中我又已经无实力与他相争,这样的法则定不会产生。”
每一寸生命都该决定自己的生死,而不是遵守神明可笑的轨迹走向既定的结局。
褚寻鹤低声回应,动动手指撤下喝了一半早已冰凉的酒。
“你百年的失踪,是不是也和命运之神有关?”他垂了眼,重新拾起这个执着不放的问题,伸手拢住了对方冰凉的指尖,低头时吐息洒落,“在温祭秋死后百年重临世间的凡人温珣,在时间神明噎鸣墓前无缘生长的冥陀兰,是否都源于命运之神之手?”
他靠的太近,温珣不适地别过头,迟钝收回了指尖,腕上褚寻鹤令人重新找来的银镯丁零当啷乱响。
褚寻鹤被那声响吸引了注意,瞥去一眼,到底是觉得不够精美出色,如何也衬不上佩戴者莹润如月色浸透的手腕,于是默不作声扣住腕骨取下镯子,塞进袖中道:“你不该把银镯送给谢共秋,那是你的伴生之物,无论是否为神都应当好好保留。”
他说完顿了顿,随即便在温珣如临大敌的目光中一挑眉,淡声问:“温珣,你手上银镯,到底是怎么丢的,你那半瞎的眼睛,又是怎么伤的?”
温珣还是和先前一般对此缄默不语,只是长叹一声:“当真是眼尖,我明明不提一句,你又是怎么瞧出来的?”
褚寻鹤闻言便笑,定定看他,琥珀色双眸在星光烛火下熠熠闪烁,一如百年前那般有神清明,几息沉默后回道:“眼睛,不似以前那般明亮了。”
就像明珠蒙尘,照世霞光不见,显得突兀。
他这样说着,忽而伸手顺势扣住温珣腕骨,一手缓缓抬起覆在金眸之上,温暖柔和的灵力自掌心蓬勃涌出,汇聚成蜿蜒流水,渐渐洇入掌下瓷白肌肤,印上流动而过的金色纹理。
灵力源源不断汇入皮肤,若是常人此刻纵是伤痕遍体也已经痊愈,然而温珣只无声抿着唇瓣,垂下眼帘里的双眼依然附着朦胧白雾。
炽热火舌一点一滴吞噬烛泪,不知过了多久,温珣猛地眨了眨眼,反手拍开灵力泉涌的手,哑声道:“够了,没用的。”
褚寻鹤收回手,伸手掐着温珣下颌扳过他的脸:“为什么没用?”
刚刚那杯温酒的酒劲似乎上涌,他眼下只觉得周身血液翻涌,大脑昏沉,心跳如鼓,从没有过的感觉席卷而来,把那句话从喉头生生逼出:“温珣,你瞒天瞒地,与任何人撒谎,都不应该瞒我。”
温祭秋啊温祭秋,你到底如何狠心,才会连我也死死瞒着,百年也不来寻我?
温珣的目光登时变得复杂,百感交错融在眸中,化作一潭褚寻鹤看不透的深泉,缓缓又流出好奇和惊讶来,看向面颊泛红的褚寻鹤:“你醉了?”
我醉了吗?脑中昏沉一片,褚寻鹤懵懵深思一番这句话,微微一怔,连忙运转灵力将酒劲压下。
百年未曾染酒,他竟也忘了自己的酒量。
温珣此刻眯着眼笑出声,一仰头倒在榻上,撑着下颌唤对方:“褚寻鹤。”
他眯着眼骂:“醉鬼一个。”
终究醉酒手劲收不住,下颌印上两道泛红的指印,像是雪地里鹿脚踏出的梅花,褚寻鹤心念微动,翻出化瘀药涂在青色痕迹上,温珣仰着头任由他摆弄:“明日就问问楼伽,去那村子看一看。”
“嗯。”
“今晚这酒甚是不错,明晚再来一壶便是美哉。”
“好。”
“那可否再配上三两桃酥?”
“可。”
“明日行动谢共秋不准去,这两日你给他放个假,让人好好呆在家中不可出去。”
难怪把镯子丢给对方,想来是在握手的瞬间瞧见了灾祸,褚寻鹤指尖一顿,沉声答应两句。
“……褚寻鹤。”
褚寻鹤收好药盒,拢住满手雪白的发丝,一点点将其包在手心:“我在。”
“白笙那家伙也岁数不小了,怎么还没有心仪的人,还有宋泊舟,百年前就是这般年轻气盛的模样,过了这么久,竟然一点没变。”
鹤发尽数拢进手中,褚寻鹤微微勾起嘴角,眸光柔和地注视手心流淌的月光,温声说:“修仙者,百年如弹指一挥,白笙和宋泊舟算上年岁还是孩子,无需那么着急。”
她还是个孩子么?酒意漫上心头,温珣也懒得再去消,懒洋洋倚在榻上,鞋袜一蹬蜷缩成一团,有些失神地道:“孩子?”
话毕自己否决一般地摇摇头:“不是孩子,她该长大些了。”
褚寻鹤拢着他霜雪般的长发扎了松松垮垮的麻花辫,百年手到底生疏了,自觉扎的丑,抖抖手腕松了发辫,听着他醉酒般的呢喃微微挑起眉。
他从这句醉话里嗅出了什么,握着发丝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缓缓伸向泛红的耳尖,捏了捏:“还有我护她。”
百年前温祭秋一人一剑挡在灾祸前面护了空桑和阆风臣民十数载,百年后神明褚寻鹤也将一人一刀,践行此道。
然而温珣撇过头瞧他一瞧,垂了眼帘轻笑地摇了头。
“傻子。”他说,“若是你不在了呢?若是这一次你再也无法护她怎么办?”
褚寻鹤一怔。
“世事最是无常,饶是神明也无法战胜时间,空桑,你护了阆风一千年,难道还能继续护他下一千年么?”温珣揪了揪鬓角垂落的霜发,“你或许应该尝试人的治世,无论是为了现在,还是为了将来。”
“温祭秋,”褚寻鹤心头巨震,琥珀瞳仁不受控制漫上金海,金光刹那顺着眼角划过,化作繁复的符文,“温祭秋,你要说什么?你看见了什么?温祭秋?温祭秋!”
“我看见神明的时代即将过去,我看见人登上治理的王座。”温珣眸中微微划过流光,那是褚寻鹤在情绪激动之下幻化的金色发尾,“损坏的尘世时钟修补妥当后便会开始运转,意味着陨落的命运也终会来临,陷入沉睡吧空桑,在这件事结束之后,请仙送神,让神殿归于沉寂,让长眠驱散你的疲倦。”
“可这是为了什么呢?”烛泪凝结在案台,窗外潮雾腾空而起,月色被雾气掩盖,褚寻鹤质问,抬手掩了吹进泛凉夜风的窗户,褪下外袍覆在温珣身上,“在神明统领下的尘世五国百年来歌舞升平,无论是阆风还是浮玉,甚至是曾经你最为担心,最为动荡的魔都乐风,如今都是一派祥和气象,神的治理未曾出错,千年后的变故我从未听说,你又为何执意要我退祛权力,陷入长眠?”
温珣裹进带着体温的鹤氅,睫毛上的阴影洒在苍白的肌肤上,隐入淡冷的月色里。
“你害怕千年之后磨损的神明无法治理凡世,你害怕千年之后……神明将不复存在,”见人越来越往大氅里滑,褚寻鹤眉尖一拧,索性虚虚搂住对方把人往上提,“可我,却在猜忌如今提议放权长眠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温珣低垂的睫毛一颤。
“可是……与你来寻我找坟寻死有关?”
[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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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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