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刀当头砍下时，温珣其实并没感到胆怯。
在很多年前，早在大陆五国还未建立，早在七位旧神还未陨落，早在这一切都还未发生前，利维坦和他曾是最好的伙伴。
海洋之神蓬托斯司掌潮汐和海水流动，每日傍晚和清晨，他都需要乘坐在自己的伴生神兽背上，走遍这片大陆的所有海洋，以确保每一处的海水涨落都符合法则。
在那曾经无忧的时光里，巨鲸利维坦看遍了这片大陆所有地方的日出和日落。
也正因为目睹了太多海上美景，利维坦瞧不上神域那片狭窄，拥挤的湖泊，偶尔被蓬托斯好说歹说劝回神域，也就是坐在悬崖边上，迎着浩荡山风，给温珣炫耀自己从海中带来的奇妙礼物。
贝壳，海星，还有那些隐藏在深海之下，不为人知的奇妙生物。
然后，在温珣艳羡的目光里，化为原型，尾巴一卷将人甩到身上，顶着后知后觉的蓬托斯气急败坏地：“臭小子别把他弄伤了！”怒吼中，扭扭身体扎进海洋之中，带着温珣游遍了大陆。
天地诞生初期，无论是旧神还是神兽都尚且年幼，菲尼克斯是个整日赖在半个蛋壳里打盹的秃毛小鸟，利维坦也还只是个喜欢吹牛，热爱自由的蓝毛少年，不像温珣现在看到的那么高大强壮，也不像抱着蓬托斯最后的遗物，跌入魔海时那么绝望。
是他打开了温珣走出神域的大门，驮着温珣走遍大陆海洋，让他看见了更广阔的世界，也学会了人类的情感。
由时间之神，成为噎鸣。
虽说，后世史书-记载，众神陨落是在创世纪年的某个黄昏降临，但事实上，神明的陨落早在那一日来临前就已经发生。
当建筑之神赫菲斯托斯重病不起，生命垂危，死亡的阴影便笼罩在神域上空，所有人都在不安又平静地等待死亡，除了彼时已经早有预料的温珣。
在陨落之日到来的前一个黄昏，他最后一次登上神域最高的山崖，坐在利维坦身旁，望着结界之外，浮云之下，无忧无虑，欣欣向荣的人世，和天边，最后一次由天空之神落下的红日，试探性地问他：“如果最后我没有死亡，如果这一切都由我的诞生造成，你会怪我吗？”
利维坦扭过头，伴生神兽长得很快，百年时间，他就已经高挑挺拔，身形壮硕，眉宇间也隐隐有了常年和邪神征战的杀意：“会。”
“那，会杀我了吗？”
“……”
巨鲸捏了捏幼神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不会。”
“你司掌时间，而时间本身就是带来悲剧的罪魁祸首，因此，即使我会因为你让众神陨落而怪你，但，永远不会对你起杀心。”
“……”
青年手劲大，指腹老茧遍布，摁在幼神白嫩的脸上，刹那就起了红印，温珣摸了摸自己被掐红的左脸，不知是不是因为夕阳照耀，金眸更加璀璨。
须臾，他笑了笑：“好，那，等有一日-你削平了对我的怨气，就带我再看一遍海上的落日吧。”
“还有日出，顺便带你去看白鲸和鲨鱼的表演。”
“嗯。”
……
“啧。”
宽刀带起狂风，旋即冰冷刀面擦过脸颊，咔嚓一声打在由魔海铸造的墙面上。
温珣睁开眼，发现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削铁如泥的宽刀埋入墙面里，利维坦半蹲在他跟前，伸手在他唇角抹了下：“都不需要我动手。”
说着，他摊开手，露出五指金色的神血：“你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温珣的目光无力地垂落在那满是鲜血的手指上，片刻，他微微皱眉，喉结滚动，将涌到唇边的血咽回肚子里，断断续续道：“利维坦……”
在死亡将要到达的瞬间，痛觉神经早已麻木，此刻他只觉得浑身发冷，面前青红蓝紫斑驳，已经看不清对方所在方向，只能半蒙半猜地伸手往半空处一捞：“谢谢你，没有告诉尼奥尔德我的行踪。”
“……”
利维坦的表情很不自然，却下意识握住了他四处瞎摸的手：“我怎么会知道你五百年里去了哪里……”
“深海魔音的能力之一，就是能得到这世间所有水源带来的信息，”银色长发开始失去光泽，化为枯草，温珣望着自己一点点变干变枯的发尾，声音有气无力地说，“就连……世界时钟中的焚魂之海，也不例外。”
“你不要胡说——”
“我……知道你来过。”
心虚的辩解在刹那消弭，倏尔，囚笼内响起温珣虚弱的声音：“我知道……你曾渡过焚魂之海，看见过我。”
“对于你来说，那算是……赎罪了，是吗？”
“……”
没有人回答，温珣于是弯了眉，笑容浅浅，额角抵在刀柄上，感受着刀身微不可察的抖动，任凭意识一点点坠入深海。
最后一丝神力散去，他已油尽灯枯，再也没有力气将血往自己肚子里咽了，只能放任它流满下巴，滴在地面上。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没管流到自己手上的金色神血，粗暴地拍了拍冰冷的脸：“醒醒。”
面前的人没睁开眼，兴许，已经没有力气。
利维坦又拍了拍：“当年，你失踪的消息传进深海，我就知道，你是去赎罪了。”
温珣没有回答，他也不是很在意，自顾自地说：“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是用那种方式来赎罪。”
“温珣，疼不疼？”
没有人回答，须臾巨鲸也低下了头颅，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我都忘了，你向来最是忍痛，哪里会和我说真心话。”
“下一次，”他擦了擦下颌金色的神血，“下一次轮回，多和我说两句再死吧。”
对方胸口布料泛起亮光，利维坦愣了下，伸出两指拨开了那片布料，看见那片雪白的皮肤下浮起一层金色的鳞片，正中心口位置游动着一条细长的神力，充斥着让他熟悉的气味。
——天空之神的伴生神兽，云螭的力量。
利维坦思绪一顿，旋即松开手，起身退了一步，眯眼道：“我倒没有料到，你对他的占有欲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居然强行将自己的一缕魂魄打进他的身体，以求时时刻刻护着他——空桑。”
仿佛被他摁下了开光，从胸口漫出的金光如有灵智一般包裹住温珣的身体，分-裂出千万条金色丝线，扎进温珣体内为他修补破碎的内府和灵魂。
幻影从金光中流出，又在阴影里升起，随后那高挑身影蹲下身抱起人事不省的温珣，以一种宣誓主权的姿势，将昏迷的人牢牢锁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金色幻影别过头，模糊的面部开始如活过来般扭动，捏造出端正英俊的熟悉面孔，和压迫性十足的针尖形龙瞳。
须臾，‘褚寻鹤’缓缓开口：“利维坦，算你还识相。”
“哈！”利维坦面上扭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识相？空桑，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自信了？”
他转而冰冷道：“别忘了，就算你已经完全吸收了云螭之力，也永远不可能匹敌我，还有塔尔赫尔——更何况现在只有一抹神魂在的你！”
‘褚寻鹤’并不解释，反而施施然颔首：“所言极是。”
“你！”
“所以，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砰！
百年未曾被打破的牢笼突然爆发出巨响，利维坦心中突地一跳，下意识地召来魔海之水充当护盾，下一秒果见头顶有庞然巨-物带着刺眼光泽袭来，重重撞在魔水护盾上，刹那两方都碎成齑粉，而魔兽的右胳膊如同被什么刺穿一般，从腕骨到大臂全部崩裂爆开！
“！”利维坦暗骂一句，不在乎地一甩满手血块，五指一捏，抓过魔海凝成的巨锤一把贯向发光点，骂道，“尼奥尔德！狗东西有本事下次打个招呼再来！”
咚！砰砰砰！
那巨锤和巨鲸一样庞大，沉重，横飞向高处时带起迅疾狂风，然而尼奥尔德却丝毫不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转而握着什么东西精准一格，直接将千斤巨锤砸得斜飞到一边，撞进魔海之墙中！
浮尘腾起，旋即散去，翠绿色的神光从上而下照破这迷雾，毫不客气地闯进这海底牢笼，而一向病怏怏的尼奥尔德立于半空中，站在被神力凝固的魔海水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暴怒的魔兽，眼睛一弯：“呦，打架哪有先招呼的道理？”
“尼奥尔德！”
翠绿色的光夺目至极，尼奥尔德动了动手腕甩开硕大铁锚上的碎屑，从那片绿光里缓缓走了下来：“利维坦，五百年前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利维坦生来第一次撒谎就被戳穿，气得脸烫脖子红，咬牙切齿道：“你管我说什么——”
“怎么这么晚？”褚寻鹤打断了巨鲸无能的狂怒，“我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给你发送过位置，还是说，你又沉溺在某个时间线里，不可自拔了？”
“中途遇见了人，顺便交了手试试水。”尼奥尔德说得云淡风轻，徐徐舞动的衣摆上刺眼血光却证明真相不是那么回事，“来晚了一点——反正你是魂魄，一定比我早。”
“是他？”
“嗯。”
“……”
啪！利维坦抬起重新凝聚成的巨锤砸到地上，怒气冲天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你们有完没完？！”
褚寻鹤并不是很在意地将目光转回利维坦身上，不紧不慢说：“所以你刚刚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
“你没有杀他，”尼奥尔德一瞥褚寻鹤怀里昏迷的温珣，目光扫过他完整的胸口，“说明，你并没有外表表现出来的那么恨他。”
“……”
利维坦抓着大锤僵在原地，许久，才缓缓舒展了眉眼，虽然还是怒容满面，但语气已经软了很多：“不是不恨了，而是没有必要。”
他说着，走到破碎的囚笼边上，伸手抚摸着空间中充盈的魔海之水：“我曾经以为，不管怎样，温珣看见的千亿个未来里，一定有属于蓬托斯的位置——但事实是，我太天真了，也错得离谱。何况，他承受的，也足够多了。”
褚寻鹤：“你什么意思？”
利维坦凝出一面水镜，镜中人影攒动，片刻显现出温珣的身影：“在你们到来之前，这里已经经历过一次轮回，在这一场轮回里，阿娜希塔的神格成为制作封印的祭品，他的身体被迫熔进尘世时钟，而我也有幸目睹了一部分温珣不愿意说的过去，还有他不愿意救回蓬托斯神格的原因——都在这个水镜里。”
“这片魔海被施加了蓬托斯和尘世时钟的魔力，空间和时间观念本就不稳定，又有其他时空的人强行闯入，时间轴发生混乱，所有的平行时空都会与这个主空间产生联系。”巨鲸尽量通俗地解释了一遍，对上褚寻鹤璨金的龙瞳，淡淡道，“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会看见尼奥尔德抱着死去的温珣回到雪原上，卢修斯的灵魂最终被我吞噬，甚至，听见你的龙丹中传来温珣的遗言。”
“你的意思是，在其中一个时空轴上，温珣被你杀死了。”褚寻鹤冷着脸说，“在和我共享半个龙丹的情况下。”
“对，就是我刚刚经历的那次轮回。”
“……”
“不过你不必担心，”对方面色越来越冷，利维坦倒是并不在意，不紧不慢道，“这两个时空最终结局不同的变数并不在你，而是那位非此空间的人——是他改变了未来，也改变了温珣几乎必死的命运。”
“至于其他的，就请你看水镜的记忆吧，我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他说着，抬手将水镜抛给褚寻鹤，转身，仰头看向被尼奥尔德砸出大洞的笼顶，“啧，五百年不见，天光怎么还这么好？”
那里因为没有魔海的遮蔽，得以透进从陆地上倒入海中的阳光，金灿异常，夺目至极，在巨鲸眼中，像极了当年陪同蓬托斯观看的每一场日落日出时的海面。
半晌，他对双手环胸的神明说：“五百年的契约结束了，我将温珣当年的行踪交给你，顺便告诉你们一些他不愿意再说的往事，够意思了吧。”
尼奥尔德嗯了一声：“够了，所以作为交换，我许你自由——在米德加尔特境内。”
“我的目光会一直追随着你，若是你有害人之心，我的身影也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面前，”神明语带警告，“而到了那时，我将会用手中的铁锚，把你贯穿进不见天日的深海，享受千年万年的孤独。”
巨鲸释然一笑，蓝色卷发随着海波浮动：“放心吧，到了那时，温珣会抢在你之前到达，亲手将我封回深海中。”
说着，他深深瞥了眼褚寻鹤，喃喃道：“指针还是拨正了吗？”
褚寻鹤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没什么暖意地勾起唇，抹去怀中人唇角的血痕：“不，至少他还活着。”
“嗯，的确，至少在这个时空里，他还活着。”
尼奥尔德丢开铁锚：“不等他醒过来吗？他知道你原谅他了，会很开心的。”
利维坦耸耸肩：“不用，山高水长，终有一日我们会重逢。”
说罢，他一转身，身躯眨眼放大化作兽型，翻滚着游向海面，只从尽头遥遥传来一句叹息：“到了那日，我带他去看海上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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