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无尘走到山脚下，忽然驻足。
雪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抬手轻拉师父的衣袖。她练功练得辛苦了，本想下山到阴凉的地方休憩片刻，却无意间撞见了师父和大师兄的比试。之后她便一直躲在草丛中，呆呆地看着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山去。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司无尘含笑牵起她的手。
师徒二人慢慢地走下山，雪时忽然抬头仰望天空，摇了摇头：“师父，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参加大选。”
“为什么？”
“我太弱了。”雪时沮丧地说，“这几天大师兄已经将所有基础的功法都教给我了，可无论我怎么练习，都很不像样，大师兄说凭我的三脚猫功夫甚至连初试都通过不了，要是输了比赛……”
“输了比赛，又如何呢？”司无尘笑问。
“输了比赛……会被人笑话的……”雪时声音越说越小，脸色也因为羞愧不安涨红起来。
司无尘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忽然说：“跟我来。”
雪时被师父牵着走了很远。她不知道师父要带她去什么地方，大抵是往昆仑山的更深处去，沿途树木愈发地青密，蓬勃的杂草逐渐没过膝头。过了很久，师父才停下来，雪时发现他们已经来到山崖边，再往下就是如刀削斧砍的孤高绝壁。
“来。”师父忽然搂住她的腰。
他们腾空而起，而后径直跃了下去。狂风呼啸着卷过耳畔，甚至盖过了雪时惊慌的尖叫声。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整片山谷在视野中展开。她看见灰白色的石灰岩，上面已布满风蚀状的沟壑，看见松树和栎树金黄色的针叶和暗红色的阔叶交织成片，看见青藻被山泉冲下，被卷进水流的漩涡当中，摆动着，犹如海妖的头发。
很多年后雪时忽然想起师父带她跳下幽谷的那天。在师父神力的带动下，她的身体像一片轻盈的落叶，随着世界的摇撼而翻飞旋转。她所有的触感都因为恐惧而消失了，只能感觉到师父扶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如同托住落叶的一股柔风。
后来的她终于明白师父其实是魔鬼，也会后悔年少无知的时候竟被蒙蔽了双眼，她努力回想，到底是何时受到哄骗的。是在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还是住在雾栖苑里日日伴在师父身边的时候？不。她想应该都不是。大抵是在师父搂着她的腰跃入山谷的瞬间，身体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重重地坠落下去，便有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僵硬的后背被师父的胸膛轻轻抵住，温热的心跳顺着骨骼传入耳中，一下又一下跳动的声音，既是瞬间也是永恒。
……
“这是哪儿？”
山谷里传来雪时的回声。
她正站在两侧峭壁的正中间，好奇地向远处张望。这里实在太空了，很难想象山谷间竟有如此辽阔旷远的空地，地上布满雪白色的沙石，风顺着页岩缝隙从上方吹来，发出类似于陶埙般的呜咽。
“这是大选班试的场地，每五十人一组，分数最高者过关，其余淘汰。”司无尘笑道，“评分的原则很简单，一天之内，能站在场中的最后一人加一百分，倒地落败者则扣一百分。所以要想通过这关，你必须赢过与你同组的四十九人。”
“四、四十九？”雪时觉得赢过五人都已经够费劲了，苦兮兮地皱起脸。
“用蛮力打不过，自然也是有诀窍的。”司无尘笑。
“什么？什么诀窍!”雪时顿时来了精神，讨好般地往师父身上蹭。
司无尘笑叹一声，抬指点了点额际：“智取喽。”
……
云容听见屋外的笑声，噌的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云亮林也正好推门进来，父子俩隔着半扇门简短地打了个照面。云亮林抬手挥了挥，三个梦旖楼的奴仆提着箱子鱼贯而入，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放在桌子上。
“父亲，你怎么会来？带这些干什么？”
箱子里的东西全都是值钱的宝贝。蝉翼一般薄的银丝燕窝出自暹罗南境，三两便值一户人家半年的口粮。中间的箱子里装着暗花孔雀纹的缭绫，线纹的缎面处抚摸起来竟有浮雕般的层次，用的是一种名为“纬线起花”的新式工艺。还有最后一个箱子里的嵌宝金凤钗，乃云家的传家之宝，凤尾末梢均缀着绿豆般大小的红宝石。这种宝石的名字叫做鸽血石，可在暗处泛出夕照般的晕彩，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珍宝。
云家早在多年前被罚没为奴，失去了分封的爵位和土地，即便有梦旖楼聊以维持生计，日子也过得拮据。云容知道光是箱子里的这些宝贝就几乎足以抵得上他父亲大半个身家了，不由得有些恼怒。
“这些东西，都是给我们云家的贵人的，和贵人给云家的帮助相比，一点钱财又算得了什么？”云亮林前些年患过癫痫，半边身子几近瘫痪，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桌边坐下，“你算是好运，神尊大人有意提携你，给了你参加大选的机会，你可得好好把握，待通过大选，你就能和你哥哥一般成为神尊座下大弟子，重振我云家雄风了。”
“贵人？父亲说的贵人又是谁？”云容面色不虞。
“贵人身份尊贵，本来我想带着礼物去她府上拜谒的，但她说什么也要亲自过来，看来你哥哥在昆仑山为云家说了不少好话，才能让人家如此重视啊。”云亮林心中喜悦，连病容也消减下去，容光焕发地笑着。
“哥哥他……”云容想起那日云崖漠然的态度，心情陡然低落下来。
“家主，贵人到了。”奴仆在门外说。
云亮林立时起身，速度快得仿佛那条瘫痪的右腿没坏似的。云容被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紧跟着侧头望过去。站在门边的竟是一位女子，肤似初雪，眉似远山，样貌是极美的，却莫名带有哀婉的气质。尤其是她那双仿佛含着雾气的双眼，好似忍着连绵的泪雨，叫人怜悯疼惜。
云容顿时明白这个女子的身份。月寒神尊座下大弟子之一，排行第七的抚楹上仙。
神界当中，抚楹上仙与他哥哥云崖上仙的风流韵事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对于二人的关系有颇多揣测。有说他们师兄妹间本来情投意合，奈何云崖风流成性，抚楹只得含恨斩断情缘，至此老死不相往来。也有说是抚楹负心，云崖因为太过伤心性情大变，从此痴迷于流连花红柳绿之中。不论真相如何，可以确定的是，抚楹和云崖的关系极其恶劣。云容想不通为何抚楹会愿意前来相助。
“上仙大人。”云亮林率先跪了下来，随后云容及众家仆也跟着跪地行礼。
“都起来吧，不必跪我。”抚楹柔柔笑着，携了云亮林的手，将他扶起，“云叔叔，好些时日没来看您，近来身子骨可还硬朗吧？”
“多谢上仙大人关怀，奴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倒是上仙大人看起来清减了许多，想是参加神妖大战损耗太大的缘故。上仙大人也要多注意休息啊。”云亮林受宠若惊道。
抚楹笑了一笑，视线转向一旁的云容：“这位就是少公子吧？”
“是。”云容低声道。
“长得很像你哥哥啊。大选在即，准备得如何了？”
云容还来不及答话，云亮林已率先开口说：“小儿不过平庸之才，有幸蒙神尊赏识，能够参加大选已是万幸，只要尽力而为，别丢了性命就好，其他的奴别无所求。”
“云叔叔慈心，抚楹却有别的心思。云家本是忠良之后，只因一介逆徒便丧失世代荣光，可惜可恨，却并非没有挽回的办法。云崖上仙履立战功，已让陛下对云家的态度有所缓和，若是少公子能在大选中突围，正式拜入师尊门下，有师尊庇护，还愁看不到云家的前路么？”抚楹掩唇而笑。
“上仙所言何尝不是奴的愿景，可神尊的徒弟，哪是谁都能做的？单是第一关班试的难度便已经超乎想象了。”云亮林说着叹息起来。
“云叔叔不必着急，”抚楹忙说道，“班试说难自然也是难的，需在一日时间内击败同组的四十九人，但以少公子的实力若想通过，却并非不可能。”
云亮林当即一个大礼拜过：“还望上仙大人指点一二!”
抚楹笑了一笑，偏头看向云容：“少公子可还记得班试的规则？是最后留在场中的人为胜，而不是战胜同组四十九人为胜，你可知道这其中的分别？”
“云容不知。”
“少公子需谨记，庸者角力，智者蓄气，尤其在敌手众多的情况下，更不可鲁莽应战。一整日的班试，其实决胜之机只在最后那一个时辰。少公子不要轻易出手，以免耗费过多的体力，等到大部分敌手倒地不起之后，少公子便可放手一战了。”
云容踌躇片刻：“上仙的意思云容明白。只是五十人鏖战，一开始定是极为激烈的，即便云容不想打，也难免遇上想打的对手，即便是被动防御，也会陷入一场苦战啊。”
“这就是接下来我要教你的了。”抚楹微微一笑。
云容没想到以抚楹的身份居然会愿意亲自教学，一时愣在了那里。
云亮林早已喜上眉梢，站起来又要再拜，抚楹见状赶紧阻拦：“云叔叔，不必再多礼了。”
“上仙大人对我云家恩重如山，奴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唯望小儿日后成材，为上仙大人尽一份绵薄之力!”
“不必报答我，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抚楹幽幽地叹息。那一瞬双眼便如同雨淋淋的窗户，映出的黑色纤影零零落落地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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