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过来!”
雪时愣了愣，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她不明白陈千隐的命令是要她向何处进攻，而她习武不久，打一套单一的掌法尚且费力，更何况与陈千隐这样的武修直接对战。
“你在犹豫什么？攻过来!让我掂掂你的斤两!”陈千隐沉声喝道。
雪时咬咬牙冲了过去，双掌在胸前交叉成十字，奋力推了出去。她在出手的刹那便知道这一招是徒劳，陈千隐甚至没有刻意回避她推出的掌风，拽住她的右臂狠狠往外一拉，她便狼狈不堪地栽倒在地，肩膀疼得抽搐，关节好似错位了。
“这还叫做缠丝劲吗？你连我的人都碰不到，怎么化解我的力量？速度也太慢!对手完全能看清你的动作，不让你有近身的可能!你近不了身，又怎么能化劲？不能化劲这一招就无效了!”陈千隐怒斥，“重来一次!”
“是!”
雪时强忍肩上的酸痛爬起来，却累得直不起身子。她弓起背，双手拄着膝盖用力地喘了几口气，忽然发了狠般疾跑过去，掌刀劈在陈千隐的肘侧，却像击打在铁石之上，她痛呼一声，向后倒退两步。
“用力过猛了!缠丝劲的诀窍在于以柔克刚，以巧化力，而你非但没有疏解我的力道，反倒吃了劲，若是碰到个身强力壮的对手，只用一击就能把你打倒了!”
雪时低着头，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刚才陈千隐反手那一击险些将她的手骨震断，直到现在她仍能感觉到那股寸劲，从掌缘到手腕都疼得发麻。
“教了这么久还不会!废物!”陈千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院外走去。
斜晖穿过疏漏的枝丫，洒在他半边脸上。他忽然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树下的一侧。
“师尊。”
司无尘含笑道：“本尊来看看雪时。”
陈千隐面无表情：“师尊来得正好，你徒弟资质实在愚钝，我是教不了了，师尊还是尽早将她领回去吧。”
“一开始总是困难的，到后来就容易了，”司无尘笑，“你的二师妹冬紫初拜入师门时，同样也是没什么天赋，现在已成长为能领兵打仗的将帅了。”
“二师妹天资不够，所以任凭她如何努力，上限仍然不高，再练下去，不过自欺欺人而已，”陈千隐摇头道，“师尊这是想培养出另一个二师妹么？”
“不，本尊想把雪时培养成第二个你，”司无尘淡淡地笑，“本尊记得，你第一次来雾栖苑拜师的时候使的那套剑法，名字叫做冥月诀是不是？”
“冥月诀是我年幼时所创，师尊看完之后，夸我是剑道天才，非常爽快地将我纳入门下，可师尊教我的第一课，却是让我将冥月诀忘了。”陈千隐低声说，“自此之后，我练的什么功法，看的什么剑谱，师尊都要替我决断。师尊通过这种方法将我培养成师尊想要的徒弟。如今想来，确然是师尊将我剥夺了本我。”
“本我？”
“是一个人的本心，”陈千隐抬起头，与面前的神尊对视，“其实只需要从心而动，不用顾忌什么，也不用听命于何人，也算获得了自由。”
“这世间从来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自由，不论你去往何地，只要你心中尚存牵挂，都会被困于无形的牢笼之中，”司无尘叹息一声，“千隐，你我师徒多年，好久没有比剑了。”
陈千隐一愣，似乎没有意料到话题会转变得如此之快，过了很久，他僵硬地勾起唇角。
“师尊是要惩罚我么？”
“没有的事，”司无尘摆手，“师徒之间的较量而已。”
陈千隐颔首：“那么就请师尊来挑一把剑吧。”
二人走进木屋之中。室内蒙着一层尘灰，神尊的到来仿佛让这间破败的屋子亮堂了不少。陈千隐背靠着门，看着他从那些层层堆叠的剑匣里随手抽出一盒。碧玉做的剑匣，表面似含秋水凝光，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支式样古朴，通体漆黑的长剑。司无尘的手触到剑柄的刹那，剑身忽然亮了。
陈千隐走近去看：“这天问剑曾跟着师尊征战四方，本就是属于师尊的剑。当年师尊将此剑赐予我，我一直没有用，将它完好地保存在这里。剑能择主，如今看来，天问剑依然只认师尊一人，师尊还是将它领回吧。”
“既赐给你，就是你的了，”司无尘将黑剑放回匣内，“天问剑曾经是本尊用得最顺手的宝剑，不过如今本尊身上的煞气太重，若是强行使用会损坏剑身，还是把它放在你这里比较好。”
他又抽出另一把剑，质地却比天问剑平庸许多，铁的颜色沉凝混浊，刃尖也有些钝了。他把铁剑拎在手里掂了掂，垂眸笑笑：“就这把吧。”
陈千隐心情复杂地跟着自己的师尊走出去。他知道师尊挑的是一把不能称之为剑的废剑，高手对决往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有不慎便会受伤，而师尊挑了一把如此敷衍的剑也许并不是消极应战，而是因为实在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凭空生出一股恨意来。
这些年他只能看着师尊的背影。他的师尊站在神界甚至是四海八荒的最顶端，有着几乎凌驾一切的权力和力量，尽管他拼命努力想要追上师尊的脚步，却发现他们的距离已经变得越来越远。
即便如此，他仍然虔诚地仰望这个对他有着莫大恩情的男人，师尊在他心里，是父亲，是长兄，是神明。
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他无意间窥见到那个神明一样的男人内心阴暗之处，方才晓得也许这世间并不存在真正的完美。曾经他奉如圭臬的师尊，其实深不可测。他看不穿师尊的内心也无法战胜他，便只能恨自己。
平地风起，掀起细流如同游丝般卷上半空，又狠狠地掼向地面。剑士的黑袍与神尊的白衣也被狂风吹得抖动。
陈千隐抱了抱拳：“师尊，请赐教。”
说罢陈千隐抢先发动攻势。承影含光剑瞬息间从鞘中滑出来，他的身影已然消失。简单的一式斩击，速度却快得不可思议，在他的视野中司无尘的动作无限放慢，眼看着就要挥斩下去，司无尘却恰好用那把废剑抵住了他的攻击。
他果断收剑后撤，因为用力过猛黑靴陷进了泥地里。
“剑技愈发精进了，”司无尘笑道，“恐怕放眼四海八荒，能够战胜你的剑修不超过五位，以后在这神界更是难觅敌手了。”
“即便如此，仍然胜不过师尊。”
陈千隐低喘了几口气，缓缓地直起身子。背在身后的右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方才虽然只是几秒钟的交击，他依然被附着在废剑上的庞大力道震伤，恐怕腕骨处已出现了裂痕。
司无尘勾手：“来。”
陈千隐再次按剑疾冲过去，身子骤然翻转，袖袍下银光凌空，剑尖划出去，剑锋所至之处空气竟被撕裂，发出尖锐的啸声。而后——
一刺!
一击直刺，简单到极致，却也完美到极致!
承影含光剑与废剑相撞，居然再一次被挡了回来。司无尘没有做出任何进攻的动作，仅用单手防御，两剑交击的一瞬，他身形不动，静得没有一丝气息，陈千隐却再度后撤，好似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猛地弹飞出去。
“再来。”司无尘抖了抖袖袍。
陈千隐这时已经出了不少汗，模样有些狼狈了。方才那两击看似简单他却用尽了全力，真正高手间的对决往往三招便能定胜负，前两招都被司无尘毫不费力挡下，还剩这最后一招，虽然他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希望尽力一搏。
他左腿后伸，靴底在地上划了个半圆，持剑的手腕向内转动，剑锋犹如抽丝剥茧般回拉，随后横抹出去，那一刹如挽千斤，四周隐有雷声响起。
这“一抽一带”的连招，动作快如残影，司无尘唇边的笑意愈发浓郁了，握住废剑向前，剑尖倏而重重一点，竟然选择震剑强攻。废剑与承影含光剑寒芒相错，两剑在半空中相持不动，司无尘忽地一沉腕，废剑垂直劈下，径自断作了两截。
“承影含光不愧是宝剑，用废剑应战，难免吃力啊。”司无尘叹息一声，弯腰捡起断刃。
“不，是师尊赢了我。”陈千隐收剑入鞘，目光沉凝，好似对这个结果没有任何意外，“方才我用出的三招，已尽毕生之所学，即便如此仍不敌师尊一剑。师尊曾说过，真正的剑道不在于斩铁断金，而在以心驭气，以意导形，师尊的剑意却如同浮光掠影，难追其踪。与师尊比试，就像走进了群山深处，林海苍茫，我不自觉堕了下去，深陷其中。”
他不禁苦笑：“师尊会不会对我感到失望？”
“谈何失望呢？你看不懂本尊的剑是因为你的修为不够，毕竟，本尊比你年长许多，”司无尘轻笑道，“想当初如你一般大的时候，本尊也时常迷茫。这仙道啊，实在太过漫长，恰如同雾海行舟，烟波渺渺，不知所往，本尊走得远了，差不多快忘了那些年少意气，如今你有自己的迷茫，也算是一件好事。”
“如果我的迷茫，却是对师尊的迷茫呢？”
司无尘看向陈千隐。黑衣剑士仍然低垂着眼睫，脸上一副恭敬的神态。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陈千隐的声音低低的，“师尊于我，曾是信仰神明，可如果心中的信仰动摇了呢？也许师尊并不是曾经我以为的那个人，若我还执迷不悟，继续将师尊当作自己的神明追随下去，未免徒增伤悲。我练的是断情剑法，这断情断情，自然理当斩断所有伤悲之情，可我到底该不该斩断呢，师尊就像是我的父亲，我该不该斩断和父亲所有的情谊呢？我总是这样想。”
“这就是你心中的迷茫所在？”司无尘眉梢轻挑，“该不该斩断与本尊的情谊，这个问题的答案总有一天将会由你自己来决定。”
“我自己？”陈千隐眼中流露出意外。师尊的性格阴晴不定，他一时有些拿不住师尊是不是在说反话。
“总有一天，你将独自一人踏上旅程，你将怀念你曾怀念的，却不会因此而痛苦，而到了那时候，或许本尊早已故去，本尊的灵魂震压在地下不得安宁，却再也没办法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回到你身边。如此，你便只有你自己了。”司无尘垂头看着自己的徒弟，“最终的最终，你将重新拥有自我，而本尊，或许会被你遗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任风沙抹去在你记忆中最后的踪影。”他忽然浮出一抹极淡的微笑，“那就是解脱了。”
夕阳西下，赤金色的余晖在神尊雪白的衣袍上跳跃着，神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群山和层峦叠翠之间，光芒也渐渐堙灭黯淡。他身后黑衣剑士却像尊雕塑般默立良久，最终，静静地低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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