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男子从一个氤氲着温热气息的木桶中缓缓起身,水珠沿着他肌理分明的身躯滑落,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他随意地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衣裳,慵懒地躺在床榻之上。
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月光倾泻而入,映射出来者身着红衣。
她带来了蜀州最好的樱桃,色泽饱满、鲜红欲滴,刚刚洗过,还带有水润的光泽。
她站在床榻边,他斜躺着,虔诚地仰视她。她将樱桃送到他的嘴边,他慢慢地靠近,轻轻咬住其中一颗樱桃。
樱桃落地,水渍四溅。
一夜温存。
翌日一早,下人来报,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已至城外,特来传召,请州主即刻盛装迎见。
朝廷突然派遣钦差来干什么?盛怀音的眼神闪过一丝疑惑。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通知沈淑容同来领旨。”
“是。”
男人服侍盛怀音洗漱、穿好衣服,盛怀音打开房门,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下人们眼神躲避。
男人是州主养的面首,曾是一个江湖郎中,替盛怀音治过寒疾,因面容清秀,便留在了府中。
一千多年前,江宴统一九州建立大一统,将虞朝的九州作为封地瓜分给自己的异姓亲信,每个州的州主拥有一定的军权、财权、治权。距离盛怀音从父亲手中接过州主的位置已有十五年,盛怀音治理蜀州有方,轻徭薄赋,解放妇女,博得民心,成了九州之中最有声望的州侯。
一身铠甲的沈淑容风尘仆仆地从训练场赶过来,她本在训练场上练兵,听闻下人的传话,便急忙赶来。
身穿官袍的钦差大臣与随从来到盛府,手持黄绸圣旨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下月十五是皇帝生辰,特召蜀州州主与随行将军赴长楚参宴,钦此。”
“臣接旨。”
待钦差走后,沈淑容才吐出心中的疑虑:“下月十五并非是皇上的诞辰啊。”
“看来那个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什么传言?”
“如今的皇帝已非江渡,而是从镇魂塔里逃出来的被关押了千年的江宴。下月十五是始祖先帝江宴的诞辰。”
“这半年,摄政王陈魁被诛九族,就连太后都不例外,可见皇上心狠手辣,突然召集我们去长楚,怕是鸿门宴啊。”
忽而一阵风起,带过了几片落叶。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能否苟活,得看天了。”
盛怀音抬头凝视苍穹。
*
皇帝生辰邀请了九州各州侯同往长楚庆祝。州侯们汗流浃背,除了盛怀音之外,大家在出发之前都立好了遗书。
这日,州侯们齐聚长楚,他们身着华服,手持贺礼,表面笑脸盈盈,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迈入宫门。
皇宫内响起一阵悠扬的钟声,如索命鬼的怒吼。鄱州州侯年近古稀,忽然双腿发软,整个人瘫软在地,眼里无光,满是惊恐与绝望。太监见状,连忙上前搀扶,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州侯颤颤巍巍地扶了起来。州侯的身体依旧在不停地颤抖,嘴唇哆嗦着,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盛怀音抿了抿嘴角,低下头去,她深吸一口气,又抬起头来。
宴席上,珍馐美味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乐师们奏响了悠扬的乐曲,舞姬们身着轻纱,翩翩起舞。坐在宴席两侧的州侯们却无心欣赏,他们的脸上堆满了笑容,笑容背后藏匿着深深的恐惧。他们时而偷瞄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小心翼翼地故作谈笑风生状,生怕自己的哪句话引起皇帝的不满。
酒过几巡,皇上举起杯盏,道:“江宴敬各位一杯。”说罢,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原来那个传闻是真的!众人吓坏了,立马磕头行礼。
鄱州州侯率先高呼:“恭迎始祖陛下归来,愿陛下福如东海,龙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皆跪拜于地,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宴爽朗一笑:“众爱卿平身!贼人已灭,江山稳固。朕今日高兴得很,不必拘谨!”
众人抬头,见江宴确实一副高兴的样子才安下心来,缓了片刻才回到座位。
“众爱卿不必紧张,朕命人从五湖四海召集各位远道而来,一是为了庆生,二是有所感慨。当年统一九州之后,朕将九州划分给最敬重的异姓兄弟们,兄弟们代代相传,州主的位置落在你们的头上,你们能将各自的封地管理得很好,让整个九州国泰民安,朕甚感欣慰!”忽然,江宴话锋一转,看向盛怀音:“尤其是蜀州州主,朕没想到,一个女子,竟能将蜀州打理得井井有序,颁布了一些连朕都没想到的惠民条令,真是令朕刮目相看啊。”
众人将目光投向盛怀音。大家都明白,此话并非真心夸赞,实则是在敲打盛怀音。
盛怀音内心一紧,随后轻松笑道:“这都得功于陛下当年高瞻远瞩、挥斥方遒,统一了九州,令九州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微臣不过是秉承陛下旨意持续传播恩泽罢了。微臣之功,不过萤火之光,难登大雅之堂。能够获得陛下的赏识,是怀音的荣幸。”
江宴哈哈大笑:“大虞就是需要像怀音这样的人才,若各个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大虞就算不败在陈魁的手中,也会亡在蝼蚁的手里。只不过……”江宴缓了缓:“朕怎么听说,盛州主的位置来得不正呢?”
盛怀音淡然一笑:“一位女子坐上州主的位置,难免会有些许不实坊间流言。启禀陛下,微臣世袭州主之位,并无任何名不正言不顺,只是弟弟年纪轻轻英年早逝,盛家无其他子女,怀音迫不得已才当上蜀州州主的位置,以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想必皇上也能理解,自己家的东西,总不能拱手让人吧?”
“没错,自己争来的东西,凭什么拱手让人?不仅是朕明白这个道理,九天玄女也认同这个道理。所以玄女娘娘得知贼人想吞噬大虞的江山,便放我出来铲除贼人,以平天下。过去我不明白,为何玄女娘娘将我困在镇魂塔千年之久不让我轮回转世,原来是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如今贼人已死,天下太平,可贼心死了没有,朕实在彷徨。”
太监搭茬道:“陛下,何出此言?”
“这还不明白?朕这个位置,好多人眼红着呢!若有人贪图富贵,便黄袍加身,自立为天子,朕在九泉之下如何长眠?”
“臣惶恐!”群臣皆跪拜于地,齐声高呼断无此意。
“朕逗你们呢!陈魁已被诛九族,料你们没有贼心也没有贼胆!哈哈哈哈!阿渡这副身躯已到及冠的年纪,可以为江家开枝散叶了。对了,蜀州州主芳龄几许,可有婚配啊?”
盛怀音如实回答:“微臣三十有余,尚无婚配。”
“比阿渡大了一些,倒也无妨。男未婚女未嫁,一切都好说。”
说罢,江宴叫来太监,询问后宫几人。太监告诉江宴,江渡痴傻,并未扩充后宫。
江宴略加思索:“盛姑娘,‘皇后’这个位置如何?”
盛怀音微微一怔,不知如何答复。
江宴笑了:“朕就喜欢有才情的女子,盛姑娘与朕一同辅佐江山,大虞再兴旺千年万年都不在话下!哈哈哈哈哈哈!玉玺拿来,即刻起旨!封蜀州州主为大虞皇后!”
太监火速呈上黄绸、毛笔、玉玺。就在江宴提笔写下圣旨时,盛怀音猛地拦住江宴的胳膊。
“臣恕罪!臣惶恐!请陛下三思!”
“什么臣不臣的,以后你就是朕的皇后了。”江宴笑得更加得意。
“请陛下三思!微臣不可贪图荣华富贵,就弃蜀州百姓不顾,弃蜀州的事务不顾。”
阴鸷的神情浮现在江宴的脸上,他眸光一暗,冷冷道:“这么说,你是要抗旨了?”
盛怀音闭口不言。
“你可知,上一个抗旨的是什么下场?”
“……诛九族。”
“你宁愿被诛九族,也不愿嫁给我?”
盛怀音沉默。
“来人,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切都在瞬息之间被精心布局好了一般,盛怀音已被数名禁卫军团团围住,他们的手中紧握着锋利的兵器,明晃晃地对准了盛怀音。
“无论你是州侯还是摄政王,敢挑战朕的权威,就只有一个下场。你因为抗旨连累九族,你的百姓可不会再爱戴你,他们只会怪你怎么不顺从朕,这就是人心。”
众臣无一人敢言,他们深知这叫杀鸡儆猴。
盛怀音颇得民心,若她接旨,皇帝便少了一个潜在的威胁,若她抗旨,便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将其赐死。无论何种态度,君让臣死,臣不可苟活。
盛怀音有些恍惚,此情此景仿佛回到弟弟盛怀遇宴请自己的那天,同样的贺宴,同样的瓮中捉鳖。
她没有丝毫胆怯和退缩之意,直视着江宴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
“微臣乃孤家寡人,无父无母,弟弟早逝,陛下想诛我九族,盛家人怕是寥寥无几。微臣不过一条贱命,拿去便拿去了,可陛下喜怒无常、生杀随意,殊不知,将会失去民心的究竟是微臣还是陛下您呢?”
“放肆!”江宴怒火滔天,“来人,将逆贼盛怀音即刻处死!”
大殿之内,群臣噤若寒蝉,无人敢出一言以复。
她的身影在微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不屈与坚定,丝毫不退缩。
禁卫军们手持长弓,箭矢在弦,对准盛怀音,只等江宴一声令下。
“放箭!”江宴的声音冷冽而决绝。
禁卫军们没有丝毫犹豫,手指一松,箭矢如同被狂风席卷的雨点密密麻麻划破长空直奔向盛怀音而去。
就在她准备认命接受现实安然赴死的时候,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箭矢,竟在距她咫尺之遥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光芒猛然炸开。这光芒璀璨夺目,仿佛自天际倾泻而下的。
江宴愣住了,这束光芒,唯有他见过。
那还是在千年前,他陷入被银月狼族群厮杀的处境中时,同样的光芒从天而降,将他从绝境中救出。
下一瞬,他在盛怀音的身上看到了那位昔日天神的影子。
“江宴,你在人界如何猖狂,本宫不予追究。伤她——不行。”
江宴并不畏惧天神,“神不能伤害人族,即使我杀了她,你能奈我何?”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且道于此,好自为之。”
言罢,那道光影消失不见。
江宴回过神来,只见箭矢还停留在禁卫军的手上并未射出,盛怀音还是那副宁死不屈的眼神,他明白了,这是九天玄女在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
江宴缓了片刻,抬起右手,示意禁卫军退避。
“盛姑娘竟然宁死不屈,朕属实佩服。各位可看见了,我们大虞的州侯就应该有蜀州州主这般铁骨铮铮的意志!”江宴扶额,颇有些无奈,却又表现出一副贤君的样子:“放了她。”
太监上前给盛怀音解绑。
江宴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的群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瞧你们那副样子,”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个个的竟是这样的畏首畏尾。”
伴君如伴虎,提着脑袋来的,州侯们如何不怕?何况还上演了这么一出,生生将他们的胆子都吓没了。
“哎,不是朕喜怒无常、生杀随意,难道朕生来就爱好杀人吗?若不是陈魁贼**乱人界,又何必叨扰玄女娘娘将我复活?陈魁虽死,但朕相信,有此贼心的定不止他一个。比如说你,你,你,难道你们没有贼心吗?”
被指到的州侯大惊失色,脸色惨白:“臣惶恐!微臣断没有此意!”
“是,朕自然是信你们。可若你们的将士当中,有人把黄袍披在你们身上,给你们胡乱安一个反贼的罪名,到时候有理说不清。”
“求陛下指一条明路!”
“各位州侯享福许久,不如交出兵权,统一由长楚禁卫军统领,各位无需操心练兵一事,没有造反的能力,还怕人说三道四、乱扣帽子?”
州侯面面相觑,纷纷叩拜:“谢主隆恩!”
江宴瞥了盛怀音一眼,嗤之以鼻,挑眉道:“若盛姑娘再抗旨,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盛怀音垂下双眸,“臣遵旨。”
江宴靠在龙椅之上,仰望苍穹。
他暗自思忖:九天玄女,别以为你是神就能威胁我。我倒要看看,九州到底是谁的九州!
*
夜色渐浓,月光如洗。各州的将军们身着沉重的铠甲,在宫门口静候州侯。
宫门缓缓开启,宦官手持圣旨,宣读着皇帝的旨意:“今国泰民安,各州兵权收归大虞皇帝所有,特赐尔等解甲归田,享受天伦之乐。”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跪谢皇恩,随后褪去身上的铠甲,换上常服,将铠甲上交。
宴席散去,州侯出。沈淑容在人群中找到盛怀音,只见盛怀音脸色苍白,眼神黯淡,心神尽失。
“大人。”沈淑容立马上前,为其披上披风。
盛怀音:“今日差点死在那里了,还好有一位故人相助。”
“果然是一场鸿门宴……是何故人?”
盛怀音没有回复,她定了定心神,语重心长道:“这种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日子我过够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皇宫,眼里透着决绝:“长楚我还会再来的,但绝不再以这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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