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谢鹤舟在发呆的季珩面前招手。
“你来东大开的讲座。”季珩摇摇头,起身走出酒吧。
“怎么会想起这件事,我记得你不是对那次讲座的印象一般吗?”谢鹤舟跟在季珩身后。
“刚刚宇文白也在这里。”虽然一般,却也给当时的彳亍打开了一扇门,但是季珩现在并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
果然,说到宇文白,谢鹤舟就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你让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在酒吧门口站定,季珩看着一席风衣的女人。
“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喜欢穿风衣。”
谢鹤舟盯着季珩没有说话。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季珩看着谢鹤舟的眼睛,许是做过激光手术的原因,女人的眼睛清澈异常,“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决定吗,冬眠计划?”
谢鹤舟踌躇:“我记得……”
“那你还来找我,”季珩笑,“是不相信,还是什么?”
“我怎么会不信?”谢鹤舟摇头,长发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金光,让季珩花了眼。
“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别来找我了。”
“我已经来了。”谢鹤舟不依不饶。
“没有意义,”季珩看着女人,又好像在看她身后的一片虚无,“当初我说了,如果你愿意,我会把录像和剩下的东西都寄给你。”
“我要的不是那些。”
季珩笑,她感到怅然,前十八年没有感受到的东西竟然在最后一年被人追着塞到手里,但与此同时,与过去并无太多差别的绳索再度将她缠绕,想要将她困住。
她避开话头,伸手拦住经过的出租车:“走吧,回去吧。”
“你呢?”谢鹤舟牵住季珩的手。
“我回去睡觉。”
许是感冒的缘故,季珩察觉到自己的双颊不正常地发烫,但谢鹤舟在她面前,她不想示弱。
女人却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只当季珩又如过去一般,遇到事情就用睡觉逃避。
“和我说说话吧,哼哼。”
“我有点累。”季珩耷拉着眼睛不再看谢鹤舟,她觉得自己现在说的是真话。
“可以去我那里。”
等在一旁的出租车司机见路边二人自顾自说话,完全没有上车的动作,着急地按了两下喇叭。
刺耳的嘀嘀声在耳边炸开。
季珩忽然把手从谢鹤舟的手中挣出,动作迅速地开门上车关门。
“我拦不住你,只能自己走了。”
“哼哼!”
“你回去吧,不要找我了,没用的。”
“之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这句话她最近说的次数好像有点多。车窗缓缓升起,即将把两人隔绝,“我没有办法了。”
季珩和谢鹤舟的从前,不管是在二人看来,亦或是身边的朋友看来,都是极好的。
甚至二人的突然分手,都让共同的好友纷纷询问谢鹤舟究竟是怎么回事。如胶似漆,宛如天生一对的二人,怎么会分手呢?还是如此的毫无预兆。
可这在季珩心里,是注定的结果。
谢鹤舟是个乐观主义,季珩是个实打实的悲观主义。二人虽在十六型人格测试中的结果都是数年未变、传说是慕强者诱捕器的INTJ,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
就像对同一本书,二者也有不同的看法。《二十四个比利》是季珩感兴趣的内容,谢鹤舟陪同季珩在东大的读书室里听完了一场线下讨论。①
彼时距离口罩时期过去有一阵子,校园开放了许多,隔壁学校的学生也能凭借证件进入东大,所以“奇遇”读书会便把原本的线下讨论重启。
这是一场在《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之后的讨论,却是参与人数众多的讨论。
比当时只有季珩和谢鹤舟二人的讨论要热闹得多,也敞亮得多。
散场后,急着和读书会伙伴们打球的室友还给季珩塞了两块糖:“橙子从读书室里拿的,觉得没那么好吃又不好意思放回去。给你了,别饿到自己。”
徒留下季珩一人愣愣地对着手里的两颗糖失笑。
走在最后的归舟等人群散去,从读书室走出来。
“给你。”
“给你。”
做出相同动作的两人相视一笑。
季珩忽而想起来手里的零食正是谢鹤舟在讨论前大包小包带到读书室的,不由得脸上飞红。下意识的举动,多少还是疏忽了。
“感觉如何?”谢鹤舟知晓季珩不喜在公众场合谈论过于严肃且很可能和自身相关的问题,因此等待只有二人时才开口。
“还行?”季珩歪了歪头,她不知道从何说起。
归舟自然地起头:“你觉得比利怎么样?”
哪有人这么问话,像在问:你觉得这人如何,适不适合和你进行下一段关系?
心里暗暗吐槽,季珩整理好发笑的心思后说道:“可怜。”
“原生家庭是个要被谈论过头的话题,但有些问题的源头不会因此改变。”
“他先是可怜,再是聪明,最后才是可恨。”
季珩扶了扶眼镜,思绪飘忽一瞬到了还在读书室里是否还有人上。
“我会羡慕比利有那么多人格保护他,虽然这听起来有点懦弱,可他已经无可奈何了。”
“人格的性格和才智保护了比利的一部分,但也让他再度进入深渊。”
走廊外的夕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金黄的光晕打在谢鹤舟身上。
季珩看不太清楚归舟另一面脸颊上的眼睛,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女人镜片后被光亮刺激得微眯起的瞳孔。
有时候季珩会想,是因为职业特质作祟,还是谢鹤舟这个人就有这样的特性。
女人的眼睛有种奇特的力量,两人对视时,季珩总想说些“真话”,她一贯的警惕和戒备似乎所剩无几。
“归舟老师怎么看呢?”季珩问道。
归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匀速,季珩却觉得相比之前的话语,听感要更加平淡,甚至有种说不上来的庄重。
“我认为比利的主人格毫无疑问是受害者,其他人格都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一个人只有遭遇无法承受的创伤时,才会选择这样高风险的方式。而且,和菲利普相比,”归舟示意季珩她的回溯,“我认为比利的整体虽不自洽,但每个人格本身是自洽的。”
“有一部电影《致命ID》。”谢鹤舟顿住。
“是那部讲不同人格在头脑里互相厮杀的惊悚片吗?”
季珩迅速跟上她的脑回路,虽然两人相识不久,但谈话却如老友般随性跳脱。
像是为了印证季珩的想法,归舟嘴角笑意扩大:“你觉得比利能被治好吗?”
季珩当年就是如今晚一般看着谢鹤舟,沉默,然后开口。
“我直觉你认为可以。虽然我们在对比利个人的观点上有部分相像,但我不认为他能被治好。”
“这么说可能会有点悲观和迁怒。首先,‘治好’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人格完全合并?总体自洽?不再发病?不再危害社会?”一连串尖刻的语句从季珩口中吐出,疑问、思考、质疑。
季珩的语速有些许快,但她感觉到自己的语调很冷静,她知道自己再次进入到被她称作“封闭”的状态。
她深吸一口气:“伤害已经造成了,比利不可能回到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
“当然,我指的伤害不仅仅是他童年时受到的伤害。”
季珩对谢鹤舟最满意的地方,就是双方对话时从不会回避她的视线,即使她说的内容咄咄逼人。
归舟领悟到了季珩话里的意思:“是的,你说的这个问题,是个很难解决,或者说短时间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要说的是,就算是这样,我也认为比利能被治愈,作为一个特殊案例,他值得被看见和被帮助。”
“我知道伤害已经产生,但比利仍然有获得幸福的可能。”
季珩从鼻子里喷出一道小小的气流,女人话毕她就知道自己想偏了对方的意思,即使她们的对话轨道仍在一处。
不过,季珩发现了谢鹤舟身上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特点。
“归舟老师,冒昧地问个问题。”
谢鹤舟点头。
季珩不曾犹豫,她没想到竟会遇到如此相似之人。
“你会把人类当成样本进行观察吗?”季珩盯着她的脸。
谢鹤舟没有马上回答,季珩看到她嘴角的弧度没有变化,眼尾的细纹却增加了。
这时候季珩才注意到谢鹤舟的眼型,往常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眼角,现下看来,发现女人的眼睛是标准的杏眼,在镜片后闪着微光,中正明亮。
会让季珩想到偶然认识的宇文白,女生大多时候木着一张脸,偶尔会流露惊讶的表情。而时常显露的,是被季珩称为“面具”的“做作”神情。
于社交而言,恰到好处,但宇文白屡次戴着那副模样试探她的边界,就显得过于虚假。
“我会对我好奇的事物加以观察。”归舟回答得很委婉,也很直接。
这让季珩感到放松,她挑着眉淡定评价:“好习惯。”
可不是好习惯,于她,于宇文白,都是经年累月养成的“好习惯”。
谢鹤舟看到季珩突然松懈下来,原本双手抱在胸前直立的动作变成了身体斜向窗户,一手藏在身后轻敲窗户下部的墙壁,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手机在手上把玩。
再次沉默几许后,女人同样换了个更轻松的站姿,她道:“在讨论的时候,我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篇短篇小说,《离开欧梅拉斯的人》。”②
一向以温和示众的人周身突然萦绕着沉静,有时候季珩会想,她是不是同样受到谢鹤舟的吸引。
这样的氛围让她习惯性紧绷的神经多少舒张。
“作者是勒古恩,和讲座上推荐的《黑暗的左手》是同个作者。”
“故事讲的是有一座叫欧梅拉斯的小城,小城很繁荣,里面的人生活非常美好。但这些美好皆因小城的一个地下室里,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被整日地关在里面换来的,倘若他出来,欧梅拉斯将不复存在。”
合着女人刻意压低放缓的嗓音,季珩手臂上冒出一串鸡皮疙瘩。
“如果你是欧梅拉斯的人,你会怎么做?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去换那个孩童,你愿意吗?”
“感觉我们的几次对话里,充满了各种假设。”季珩想到过去几次聊天内容,浅浅吐槽。
“你会习惯的。”归舟笑着回她。
“故事里,小城的人知道这个孩童的存在吗?”
“知道。故事的结尾,有些知情者在欧梅拉斯继续生活,或许痛苦或许假装或许忘记。”
“那么也会有人离开吧?”季珩两根手指捏着手机,让它在手上转了个圈,“不然怎么会叫这个题目。”
“是的。”
“我会觉得我这样想太过理性。如果是我,我会想知道孩童为什么和欧梅拉斯小城的生死存亡绑定。”
季珩顺着照耀在谢鹤舟脸上的光线看向窗外,秋季夕阳红得像她出租屋里的电暖器,随着时间的推移红色越来越刺眼,直到她把机器关上,那种被温暖蒸发干燥得想要流鼻血的错觉才会消失。
谢鹤舟给她的感觉和这有点像吧?
可是不论是人还是城,她总想要弄清楚缘由,才能安慰自己心安理得地走下去。
又让季珩想起宇文白。
宇文白和她一起散步的这些天里,虽然两人在边界上来回试探,但也有意无意地透露了很多自己的消息。
在同类的面前,似乎很容易多说点什么。
宇文白不在意季珩的沉默,很多时候只是自己突然想到什么便说了。
两人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有多余的交流,她们把话都留在了操场,只在分别时约好下一次的见面,然后周而复始地在操场上行走、发呆,间或自言自语一般地说话。
季珩也从宇文白口中一点点拼凑出一个家境不错、成绩优异、尝试多种兴趣、爱好极少的印象。
有时候季珩会思考,这样做到底对她,对宇文白好不好?
她不全然地相信宇文白的话,正如宇文白只有在季珩说出极为稀少的几句话时,才冒出两句和之前的轻快话不尽相关的沉重话语。
诙谐的话题,调笑的语气,无所顾忌的动作。
宇文白的伪装方式和季珩截然相反。
二人心照不宣的信息皆隐藏在她们的第一次碰面以及之后的每一次碰面中,每次都能按照约定出现,成为她们彼此“默契”地认可对方的一种方式。
直到有一人抢先捅破窗户纸。
一次散步,季珩想着给宇文白回礼,因为女生之前因为操场送纸巾一事满怀感激,之后送了她一个小公仔。
看到季珩把盒子给她时,女生难得表情失控。
得到允许后,宇文白就打开了盒子。
季珩想了很久要如何回礼,既能表达她和女生大差不差的心境,又不会给女生太大的负担。
那是一条银白色的替换表带,和宇文白手上的黑色腕表是同一个牌子。
而第三个方面,出于她的私心。
季珩从未见过宇文白摘下她紧箍在手腕上的手表,出于一种同类的直觉,选定了这样的物件。
想到这里,季珩抬眼看向归舟。
但她终归无法为宇文白负责。
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找到能完全解决自己问题的方法,何至于去想别人?
“实在没有办法改变的话,我会选择离开……生命是注定会伴随长久的痛苦延续的,我能做到的只是利用这点痛苦活下去。”
①《二十四个比利》,美国作家丹尼尔·凯斯的长篇小说,是一部关于多重人格的纪实作品。
②《离开欧梅拉斯的人》,美国作家厄休拉·勒古恩的短篇科幻小说,该作品在网上的中文翻译版本较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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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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