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啊……”邵叶在一旁摇头,看着宇文白灌下去半杯威士忌。
“我以为你早就走了,没想到会在垃圾桶边碰上。”季珩眼神清明,看着灯光变幻下的学妹。
“其实我还记得那天归舟的一句话,”季珩犹豫,“与其说二人的会面是二十多年后的弥补,我更愿意将其视作一种平等的交易,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不完全是咨询师和来访。”
当时季珩的兜里只有买咖啡时店员给的一张纸巾,那时的宇文白同现在相似,脸上没有汗珠,估计早已被风吹干,只是眼眶透着红晕。
自由讨论环节结束后,她和归舟关于《叔本华的治疗》讨论便告一段落。
操场上的人已经不多了,角落里更是只有她们二人。踩着跑道下的小石子,季珩走出两步,和宇文白间隔着一个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坐在了跑道上。
虽然时常觉得人类不可靠,但面对同类,季珩总会多一丝观察的目光。
宇文白选的位置实在妙极,一旁的垃圾桶在灯光下很显眼,但人坐在阴影里却只有走近才能看到,是个绝佳的不易被打扰到的地方。当然,季珩出现在这里属实是个意外。
“我还要谢谢那杯咖啡。”宇文白嗤笑,招来服务员把威士忌整瓶放到桌上。
“只是早晚的问题。”季珩想到她和宇文白之后的相识,知晓她们总会在某些地方再遇见。
卡座上一阵沉默,半晌,宇文白开口,染上酒色的眼眸含着认真。
“你真的不爱喝甜的,对吗?”
季珩苦笑:“对。”
“什么甜不甜的,她这两年不是苦行僧吗?我看她除了水别的都不喝!”邵叶挥着手夸张地比划。
“我喝牛奶。”季珩又露出一副无语的表情。
“噢!对。”邵叶猛地想起来,“你是喝牛奶,一住到工作室里就只靠牛奶活,一次四箱牛奶你也让我搬上楼,狠人。”
“物业有小推车你不借。”
“那推车哩哩隆隆在路上走你不嫌吵嘛!”
“我有耳机。”
“嘿你这人。”邵叶说不过季珩,自己给自己倒酒。
“我不跟你说,你继续讲。”
“东大心理学建系四十周年,那时候你同意来听讲座,是因为归舟还是因为我?”
“为了我自己。”季珩回答得从容。
“她来找你,你会复合吗?”宇文白不想放过季珩,她等的时间太久了。
季珩摇头:“可能很小。”
“又是这样的回答,你总是不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不敢肯定。”
“我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宇文白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季珩抿唇:“你想要的回答,十年前、五年前,我都给你了。”
邵叶被二人的对话吓得酒都喝不下去,手指头捏着杯口,放也不是,喝也不是,睁着眼像是瓜田里的猹。
“真的不能是我?”宇文白语气一转,凄婉可怜。
“十年前不是你,五年前不会是你,现在更不可能是你。”季珩的语气坚定,现在的她很擅长拒绝。
话毕,沉默蔓延,任由酒吧里的音乐和鼓声侵入这方天地。
“好。我……”
“哎等等等等,剧组那边突然来消息,”邵叶强势打断宇文白未说完的话,抓着手机冲季珩摆弄,“你看看合同,能签就签了,她们那里有大型道具要做,时间有点赶。”
季珩郁闷着脸,反复看了好几眼邵叶的神色,确定不是她故意打岔才点开自己的手机。
宇文白被打断后却也闷着脸,季珩有些不明白她想要什么了。
“突然着急?”
“哎呀你看我给你发的消息。”
“有演员出现特殊情况?这种开拍不都是看日子的吗?”季珩丈二摸不着头脑。
“你看合同,我审过了,你觉得没问题的话可以签,签完这几天就要开会了。”
“行。”季珩扫过邵叶发来的合同,“出来玩也要工作,我收回之前说你闲的话。”
邵叶神气地一仰头:“我是谁。”
邵叶等季珩签完合同,将她拉入道具组的群聊。
“你们道具组的都在这里了,你算是最晚加入的,这本书毕竟是作者的遗作,情况特殊,明天岑导给你们开会。”
季珩比了个ok的手势。
“你。”邵叶看向宇文白,恨铁不成钢。
“走吧,今天就喝到这里了,你俩的事情我不管也不知道,别扯上我。”邵叶点着宇文白的脑袋。
“你不懂!”宇文白满脸恼火,她自是知道邵叶的意思,不就是怕她冲动之下说出什么以后会后悔的话。
“行,我不懂。”邵叶翻白眼,手掌压在宇文白头顶。
“当初不是我拉你,你也不会再见到季小珩。”
邵叶转头催季珩:“回去吧,很晚了,玄机还在家里等你。”
却看到季珩一脸呆滞地站在那里,面露艰难。
“怎么了?”
宇文白不知何时凑上前:“谢归舟还给她打电话!”
“你冷静点!”邵叶拉着喝上头的宇文白,“我先带她去楼上休息,你,自己看着办。”
离开卡座前,邵叶不忘回头:“感冒了就早点休息!”
手机上,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正在闪烁。
即使五年没有见过这串数字,季珩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依旧会条件反射地忆起,这是谢鹤舟的电话。
她从未换过手机号码,没想到女人也是如此。
眼看着屏幕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季珩坐在位置上,手里的那支没点燃的香烟已经被揉捏得不成样子。
直到第三次亮起,季珩才下决心点下接听键。
“喂?”
“晚上来我这里吗?”
“不。”
“那我们见个面?”
“不见。”
“给我个机会吧,哼哼,我很想你,聊天也可以。”
“三更酒吧。我只等你十五分钟。”
“好的,一定要等我到噢!”
季珩想,这是她最后一次等她。
独坐在酒吧里把玩邵叶留下来的烟,季珩头疼起谢鹤舟昨天晚上和她说的话。
女人估计真的是来追她的,但是自己不可能再和人在一起,如果谢鹤舟记性好,就不应该来找她的才对。
“东大心理学建系40周年,看看?”刚成年的宇文白脸蛋稚嫩,只是眼睛里的光老练又沧桑。她手里拿着心理学院大楼门口桌子上的宣传册,递给季珩。
“废那么大劲带我绕到这里,就想给我看这个?”
季珩陪了宇文白一路,期间女生还去沿街的奶茶店买了杯热的现打橙汁给她,生怕她跑掉一样。
“我见过你,在导员办公室旁边的心理咨询室。”宇文白笑得狡黠,却不看季珩,专注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如果不是在那里见过你,我也不会给你纸巾。”季珩说道。
她不是一个喜欢管别人事情的人,但若是那个人和她有一分的相似,她就会“大方”地递过去一分目光。张星星说她太冷漠,她只是再也不相信这个虚假的世界,不若把自己摘出来站在一边看戏来得有意思 。
“你可真有意思。”宇文白背着手,像个小大人。
“谢谢,你也是。”
“据说那天会有很多大佬来讲座,说不定会有你感兴趣的。”
“再说。”季珩翻了几下册子,圈成圆筒握在手上。
没成想第二天,谢鹤舟就给她发来消息。
【归舟:东大心理学建系40周年,我可以去找你吗?】
【彳亍:你有讲座?】
季珩想着谢鹤舟的咖位,对女人东大毕业却去西大任教一事感到疑惑。
【归舟:毕业生代表讲话。】
【归舟:用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可以约在茶馆。】
【彳亍:时间和地点,我要听讲座。】
【归舟:不会和讲座冲突,我们午饭的时候见。】
等到建系40周年活动那两天,归舟陪着她讲座听了大半。
“这么感兴趣?”结束后两人坐在茶馆包间,谢鹤舟问她。
“我有病,多了解一点总不会有错。”季珩毫不在乎地说出口,带着戏谑。
归舟闻言并没有特别惊讶:“当初来听我的讲座也是因为这个?”
季珩瞥女人一眼,看她眼里快要溢出来的求赞同:“不是。”
“室友想赚点综测分,陪她们。”
女人一下子失落得像淋了雨的猫。
“你的讲座不是讲的疫情后人们的心理变化和如何应对吗?”
“你还记得。”归舟恢复了眼里的神采,女人和她认识不久,但对她金鱼脑袋一样的记忆却又深刻体验,因此得知她竟还记得某一段两人共同的记忆,很是惊讶。
“对我来说有点无聊。”季珩摇头。
归舟又开始瘪嘴。
“但是有几点还是挺有意思的。”季珩发现逗女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大学生对于心理问卷调查的态度啦——”看着女人眨着眼坐在身边认真听她说话的模样,季珩心里感到一丝趣味。
没有弄清谢鹤舟的目的前,逗小猫也算是有趣的一件事。
“解封之后,我们的生活从一个较为封闭的状态被动地进入到一个更开放的环境里。名义上是回到了从前熟悉的生活状态中,但就像病毒会给我们的身体留下后遗症,疫情期间对个体心态和习惯的改变也并未轻易消退。”
礼堂里叽叽喳喳的细小讨论声响起,跟踪当下生活的议题让这群运气不太好的大学生们充满兴致——吐槽生不逢时的兴致。
“出门是否要再戴口罩?拿快递是否要再喷消毒水?人群聚集的场合还敢放心去吗?计划好的行程会不会有变数?面对这些问题时,我想我们的心态已经和疫情前大不相同了。”
而这些看上去翻了新却老生常谈的话让季珩掏出了手机。
心理咨询室一别后她确实没有想到会再次和这位“谢老师”碰面,更没想到会来听她的讲座,只是目前来看,似乎没有多少新东西。
“抑郁和焦虑作为常见的负面情绪,常常引发人们的恐慌,而这种意识到‘我产生了负面情绪’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往往会对我们造成二次伤害。”
“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自身情绪,无法保护自己免受负面情绪的侵蚀,会让我们产生严重的不安全感,同时,也会降低我们的自尊水平。”
“但这里,我想提供另一个角度思考。”
季珩在礼堂的哄笑中迷茫地抬起头,她听到室友在身边小声地哼唱吗喽,大屏幕上正放着几张原始人和猴子的图片。
谢鹤舟等到礼堂里的喧哗停下后才继续。
“自远古时代起,害怕和恐慌,这些具有其功能性的负面情绪,随着人大脑的进化在其中烙下印记,以便在危险来临前警戒人们做好准备。当然,我们的大脑也没那么高级,有时会发出假的警报,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同理,抑郁和焦虑也具有其功能性。我们周围的环境时刻发生改变,负面情绪的出现是我们自身的一种保护机制,通过负面情绪我们可以感知到自己的心理状况。”
“而抑郁和焦虑的出现,或许是在提醒你:你需要停下来好好照顾自己的情绪了。”
季珩记得那天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谢鹤舟,知性又耀眼。
张星星在知道她和谢鹤舟确定关系后曾经说她慕强,季珩没有反驳,她只是在某些瞬间,看到了谢鹤舟身上的理想自我。
“当然,有人会问,那抑郁症怎么办?焦虑症怎么办?抑郁症总是不好的吧,有什么方法能让自己不得抑郁症吗?”
“这也是我们今天谈论的话题之一——如何面对抑郁。”
大学心理健康课谁都上过,但不是每个老师都敢将这个话题光明正大、开诚布公地放在台面上与同学们讲解分享。在这样心照不宣的环境中,困扰数十万数百万人的心理难题,就这样被忽略、被掩盖。
季珩收起手机,往常都是自己趁着无人在意之时利用网络学习这些“秘密”,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听人说这些话,倒有些新奇。
“大家可能觉得抑郁症很可怕,发疯、痛苦、无法自控。但如果我们了解抑郁症的历史,就会知道,包括抑郁症和焦虑症在内的许多精神疾病,在现代医学里,只是个统计学的概念。”①
季珩在角落里勾起压不下去的嘴角,有意思。
只是台上的讲师没有顺着季珩的心愿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而是开始科普一些浅显的心理知识。
季珩在心里叹气,滑下身子靠在椅背。
她理解在大众面前科普这些东西的难处,只是好不容易遇上感兴趣的话题,这么结束实在可惜。
讲座很快随着PPT的翻阅展示进入到尾声。
“鹤舟老师给我们带来的知识分享想必让大家各有收获,在讲座的最后我们设置了一个提问环节,有什么问题或者想说的话都可以举手发言。”
季珩才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礼堂被陆续前来的学生塞满,像拉丁鱼罐头一样的后排学生看上去尤其亢奋。也许是年轻貌美的老师吸引大家对知识的渴望,也兴许是网课时期后大家重回课堂,对久违的热闹氛围的来者不拒。
连一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室友都在撺掇着让大家想问题。
“我有一个问题,你问吗?”
室友举高了手。
“谢老师,我想请问,先前您说精神疾病在现代医学里是个统计学的概念,那么大部分精神疾病是被定义出来的吗?既然如此,那些被诊断为精神疾病的人,是真的生了病,还是只是被定义为‘病人’?”
随着话筒的传递,谢鹤舟也来到了靠近季珩座位的一侧。听到台下的问题,女人镇定地露出笑容。
下方的季珩看到谢鹤舟眼角的那抹笑纹,暖灯下皱起的阴影在她的眼里格外清晰。
“首先,我们现在所说的疾病,大部分是根据生理基础进行判定,比如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疼痛信号,告诉我们这里出现了问题,这是生病的一种。”
“很多精神疾病也和身体疾病一样 ,具有可以进行检测的生理学基础。”谢鹤舟的语调不急不徐。
“其次,事实上这个问题已经来到了社会学的范畴。诊断精神疾病的一个重要标准是对异常行为的判定,而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文化语境中,人们对异常行为的判定都是不同的。”
“因此,我们可以说,精神疾病的概念有很大一部分取决于社会的认知和决定,而非客观事实。”
①相关观点来自美国社会学家戴维·卡普的《诉说忧伤:抑郁症的社会学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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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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