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是怎么成为神的呢?
画面自后向前剥离,变成虚空中一个平面窗口,我站在窗口之外,却淋着窗中的雨。
她是因竹林造福平民而成的神?还是说,成神是天道的安排?
思绪仅是飘飞一瞬,窗中暮色扩散,笼盖四野,高高在上的新帝王,再看不见丝毫从前模样。
山下百姓受到山林的资助,感念的是陛下的恩德,对于几日前盛大的竹生白花,只觉惊恐。
他们守口如瓶,他们作茧自缚,他们害怕。
男子们聚在一起商量事宜,简陋的棚子里,一张铺布矮桌,一圈人或坐或站,都未说话,似乎不太相熟,又不得不相熟。
夜晚的雨幕模糊了他们的面容。
正中间的中年人开口了,声音嘶哑:“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周围人默不作声,他又要重复一遍:“我们现在……”
“知道知道!”身后几人暴跳大叫,“轰隆”一道响雷下来,他们烦躁扭曲的表情亮出来,又因为这道雷而转为惶恐。
回应已颤抖:“我们知道……”
有人怕狠了,不耐烦朝中间人道:“要不是你,我们会这样吗?”
有人劝:“咱能聚成一个村,也算有缘。”
“你个南蛮子当什么搅屎棍!”
被他说南蛮子的人立刻不想给好脸色了:“我南蛮子?你个不开化的北侉子!”
旁人再想劝,南蛮子指过去:“你个臭书生就别掺和了!”
“在这个村里,算倒了八辈子血霉,现在开一山白花,肯定是……”
“砰砰砰!”中年人猛拍桌子,“吵屁!”
“我们都是逃到这里避难的,虽然来路不一样,但至少现在得是一路人吧!”
他们还是不服:“那你说怎么办?”
中年人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不是叫大家过来一起想办法嘛!”
北侉子说:“国师的占卜你们知道吧——竹生白花,神迹现,新帝登基乃神的旨意。”
神就在竹林里。国师的话不可能有错。
神……大家回味这个字,垂眼不敢多语。
一时草棚里鸦雀无声。
朦胧夜雨中,一道声音随惊雷骤现:“那只妖怪真的成神了么?”
众人本就心虚,乍听见自己心音竟被人宣之于口,一下子手忙脚乱:“谁!谁说话!”
“是我呀,爹爹,伯伯。”
矮桌下露出一张稚嫩脸庞,孩子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坏话,笑嘻嘻和比她高出几大截的男人们打招呼。
众人暗自长舒一口气。
“伯伯,你会成为神仙吗?”
中年人听得瞳孔一震,一把捂住孩子的嘴:“说得什么胡话。回去睡觉,否则叫你爹打你屁股。”
孩子她爹立马将她揪过去,警告她不要乱说话。
可是孩子清澈的笑意绽开,此刻像在座人头顶的悬刀。
她说:“伯伯,我看见了哦,你吃了她。”
响雷又砸下来,和孩子的话一般贯耳欲聋。
“我们都吃了她,我知道。”
她撒开大人的手,不顾呼喊跑进雨里。
夜雨如注,雷霆嗡鸣,孩子的背影与当初妖的背影重叠。
同样的夜晚,妖被逼上了末路。
他们指责妖低贱,抱怨妖为什么找不到新的食物。
“我们要饿死了!要被你害死了!”
两月前被妖所救的人唾骂她,为什么好事不做到底,为什么送佛不送到西。
妖委屈,她道歉,却得不到原谅。
妖两月前救了这波人,她是竹林里的小花妖,才三百岁而已,都没成年,没什么大能力。
她可怜难民,她想要为这个世界做出更大的成就,她想帮助他们。
她帮了,无私带他们去竹林,难民们有了住所和食物,总算不那么狼狈了。
妖以为自己可以和人成为朋友,她什么都愿意告诉人。
有人问她是什么人的时候,她毫不避讳告诉他们,她不是人。
那时的人表现得很友好,说妖生得好看,心也善良,定是有灵气的妖,难怪可以修成人形。
他们说妖迟早有一日可以修成真正的人,她做善事,下辈子就可以做人了。
妖向来直言不讳,她告诉人,妖是半神的生灵,她们并不想做人。
“那妖可以成神喽?”
“也许。”妖也说不清楚,妖其实也不想成神,她不想成为任何其他生灵,只想做自己。
妖不懂人的**,也没有人的追求,她什么大道理都不懂。
人进了山林,就会带来更多的人,妖看他们无休无止地翻地,将未长大的果子摘下,将植物尚且细短的根系拔出,吃的屯了一整个洞还不满足。
妖不开心。
她有什么说什么,告诉人还没到冬天,是不需要屯食物的,现在破坏了规律,冬天就没有吃的了。
人不听,人说她不懂,人说他们饿怕了。
直到有天,不饿的人进来了,连带着将山林划进自己的地盘。
那些不饿的人,他们称为“大人”,又自称“小人”。
妖实在搞不懂人的大小之分,妖头疼,因为人总是朝她闹。
“现在好了,什么吃的都没了,你要养我们!”
妖在心里叹气,她不想生“小人”的气,因为“小人”可怜。
可是这些“小人”为什么却对抢夺了他们住所和食物的“大人”感恩戴德?
妖觉得好奇怪,人真是奇怪。
“大人”抢了他们生存的东西,他们还要感谢“大人”不杀之恩。
妖那时不知道什么叫“自贱”,更不知道什么叫“得寸进尺”。
妖给山下的人每天几箩筐地送食物,还要被他们抱怨。
妖其实不怕抱怨,她不在乎呀,她做什么,只是她想做而已,她一开始就不图什么的。
但是人的行为还是令她难过了。
人并不珍惜她送来的食物,他们不珍惜,肆意浪费,肆意抱怨,他们不是不知道,搜集人想吃的粮食,妖每天都要跑好几遍。
红薯是她一个个挖的,可是人说他们要吃谷子、米面。妖不会种。
人嫌妖带来的食物太少了,在妖照顾下的人,过得不仅比其他难民好,更比自己以前的日子舒坦。
妖好累,她只是一只小花妖啊,她不能变出粮食,不能一个咒术就飞移一整个山头,不能突然变得力气大。
三百年里,她只会开花。大的、小的、白的、红的花。
况且中间她沉睡了几十年,现在又为人忙东忙西,太久没开花,都不太熟练了。
妖变出一大捧五颜六色的花,想让人消气。
她的笑脸在花簇后展开,与花一样灿烂。
“不要生气啦,下次我多挖一些就好,你们现在在这里开始种地,明年就有米面吃啦。”妖好心建议。
但是人更生气了,领头的指着妖鼻尖,说她侮辱人。
“是我们求着你给我们吃的吗?是你自愿的!”
他们推倒妖怪,扯掉她的花。
妖摔懵了,好久好久,才缓过神来。
她的花被扯得七零八落,残破的花瓣贴在她脸上,她捏起一片放嘴里,微甜。
突然,妖感觉到一丝视线。
她抬眼,看见有个孩子歪头看她,于是摸了一支尚且完好的花,朝孩子递过去。
孩子接了,马上跑开,妖笑了。
“蠢妖怪。”
不咸不淡的声音落在妖头上,妖仰头,郁离垂眸。
郁离:“别犯蠢了,记住人妖有别。”
妖不像人有地位之分,但郁离比她诞生得久,经验多,种的蘑菇也比她的花多,故而她的话小花妖是听信的。
花妖右手二指并于额心,朝郁离点头表示郑重。
郁离哼了一声:“光点头,我看你也不会听。”
她是如此了解妖,她就是那样过来的。
妖啊,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非要将南墙撞破,死在南墙之后,心没了,才算了。
……
妖这次连自己也回不去山林了,里头“大人”的“大人”破坏了灵脉,导致她与山失去了感应,她回不了家了。
她想人收留她几日。
人欣然接受了,妖很开心。
可是不过三日,人发现妖只是一只能开花的妖罢了,毫无用处。
“养你有什么用!废物东西,浪费我粮食!”
妖辩解道:“我没有吃你们的粮食,妖不用吃粮食的!”
人凶巴巴地,说她是吃心的妖,吃了村子里一个人的心。
可是妖也不吃心啊!妖委屈。那玩意怎么想都不好吃!
妖问:“到底是谁丢了心啊?”
“我不吃心的,我吸收天地灵气,我不吃心的!”
可是人还是笃定她吃了心,叱骂她害死了一个人。
“就是你!就是你!”
“你吃心!吃人心!”
“妖孽!”
“贱种!”
妖崩溃:“我害了谁?我到底吃了谁的心啊?!”
人,越来越多的人,将她困在了一个雨夜里。
雨水冲刷妖身下的土地,也冲刷妖的心。
她解释,她祈求,她愤怒,她失望……
人不听她的解释,人不需要她的解释,人不告诉她,她到底吃了谁的心。
人抓住妖的手脚,抬起妖的下巴,雨砸出来一地的土腥味,而妖是香的。
妖露出委屈的脸,人群更加攒动。
他们说妖生了一张作孽的脸,天生勾人作孽。
妖本就贱,被人轻薄侮辱,也是活该的。
妖挣扎,又被人压下去。
沉沉的黑夜里,黏腻的**在空气中沉浮翻卷,遮住人的眼睛。
他们说一报还一报,妖的心,这次实实在在躺在人的手掌中。
心脏“咚咚咚”撞击掌心,又逃不出,鼓动逐渐衰弱。
妖看着自己的心,想起人类的一个词——“折磨”。
只是没有心而已,不会死的。
可是妖觉得这是一种折磨,折磨得她难过至极,心已经不在了,痛却在身体里繁殖蔓延。
妖还在解释:“我没有吃心,我没有,我没有!”
人不信,人说她是骗子,是万恶。
“我不是!我没有!”
不等妖证明,人已经破开她的肚皮。
人明知道她什么都没吃,人只是好奇她为什么不需要吃粮食呢?难道妖真的是半神?
如果那样的话,天道真是不公平,不公平!
凭什么人生来要受那么多苦,百年即死,而妖却能被眷顾?她这么没用!
他们倒要看看,妖与人有什么不同?
许久未曾劳作,刀具也生了锈,人就用这把生了锈的刀扎向妖,简单粗暴,靠蛮力剖开妖的腹部,刀与肉的割声也粗糙,“吱嘎吱嘎”如同一场缓慢的凌迟。
然而人遗憾了,因为妖肚子里面只有一滩血水。
妖说:“你们看清楚了吗?我没吃任何人的心!”
人根本不在乎妖怎么说,他们只想要满足,不想要什么解释,反正罪状也只是为了抚慰自己良心的胡诌。
人发现了不得了的事——妖取心剖腹都没死。
妖真的是半神?
“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妖不止一次听见人说这句话,但妖累了。
人说:“反正你慷慨,那就慷慨到底吧!”
妖三百年的脑子从没想过这件事,她不知道自己从哪件事开始做错了,以致于如今局面。
——人要吃掉妖。他们割妖的肉,抽妖的骨头,喝妖的血,目露凶光。
他们才更像是人书本里杜撰的“妖”。
人不许群体中的任何一个心安理得不负责任,每个人都要吃妖的肉、喝妖做成的汤,这样所有人的心安理得或良心不安都是一体的,有了更多的个体一起承担责任,人就安心了——极其肤浅的自我抚慰。
领头的中年人早早听说过长生之道,他暗自窃喜,吃了妖,他或许可以长命,又或许,也成为妖一样的半神。
他比别人多吃了一块妖的脸肉,有点苦,牙被什么硌到,他龇牙掏出来,一颗晶莹的椭圆小珠子,像眼泪。
他丢了。
时隔多日,小孩在矮桌下捡到了这颗眼泪。
听说曾经的那片竹林生了一山的白花,有神诞生,外面的伯伯们害怕极了。
他们不怕妖的报复,只怕神的责罚。
小孩闭上一只眼睛,将凝固的眼泪放在睁开的那只前,透过眼泪看矮桌周围男人的脚。
雷打亮的几瞬,小孩看见那些脚长着狰狞的野兽指甲,砂纸般青黑的皮肤几乎包不住肉,一层一层像庙里烧符的葫芦塔。
这个村里的人都是怪物。小孩跑出去,雨水将她的身体越打越沉,她跌跪下去,看见惊雷光下,水中的自己也长了一张奇怪的青蛙脸。
哦,原来我也是怪物。
我们都吃了妖,她的眼泪不会融化了,她恨我们。
……
一个地皇帝想要成为真龙并不是只要打赢了仗就行,旧朝的党派不能讨到好处,肯定是拥立旧朝,大家族的不能动摇历代根基,自然对朝堂的更迭选择默不作声。
地皇帝能最快赚取的,是平民百姓的信。
国师发话了,他说,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旧朝覆灭,新帝天选。
新帝自称已见过神,神托他把持天下,救万民于水火,他受了神的旨意,不得不坐上皇位。
于是举全国之力供奉真神,民众将山视为神山,为方便供奉,皇帝托国师占卜神的名号——叫“预黎”,预示了黎明百姓们天子的神。
为表示尊敬与纪念,皇帝用“预黎”作国号。
预黎元年,神山下的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夜起大火,火势冲天,一连将神山也烧了个精光。
神生气了。民众们听说那个村子生在神山之下,却不敬重神明,遭了天灾,全村草木人畜,直接烧成了无法多加分辨的煤炭,无一生还。
而神山被烧实在奇怪,村子里的火,怎么能蔓延到山上呢?中间可还隔着不小的距离。
国师又发话了,他说世人中,有愚者不信神,不拥举神推荐的天子,故而神怒而烧山,干脆将神迹也销毁殆尽。
这真是一个仁慈的神啊!世人评价祂。
神怒后就是天怒了,人不敢不敬畏天。
一个虚构的神,竟真的让地皇帝坐稳了皇位。
荒唐,却已成为“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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