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遂人愿,也不遂妖愿,如何如何,天不在乎。
南山的竹林破开一条口子,新生的绿竹潦草倒下,郁离站在高处,看着下方齐排排的人头如豆。
其中领头人气昂昂,有不属于灾年的康健,旁边的布衣弯腰与他说笑奉承,眼睛不离领头人,又是帮忙提衣摆又是“诶诶”点头。
他难得抬头看了眼破开竹层后的日色,焦灼的天空并不愉悦,收回视线,他挪步至竹丛阴翳,旁人急匆匆悟了,想展开袖子为大人遮光,可惜一介布衣书生,穿不得宽大衣袖。
书生窘迫一笑,大人撇他一眼,心情不错,屈尊降贵开口,称他这次找到宝地,将来升官发财少不了好处。
书生瞬时笑开花,腰弯得更低,嘴中救国救民的大义之词如泉涌。
“陛下知晓此事,必更加看重大人,在下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大人不嫌弃……”
书生口中的大人懒得再说套话,指挥后面的府兵加快速度,自个儿左右顾盼,时而拍拍竹身。
随即冒出一句:“烧火不错。”
书生一愣,转而也附和。
看在眼里的郁离嘲讽地扯起嘴角,大旱之年,最不缺火气和葬身的烧材,上头的人拉开圣旨自顾烧心吐火,什么事也做不好,就看底下百姓在火中成碳。
无所谓,郁离只是看,并不插手。
府兵很快与竹林中暂栖的难民撞见,郁离都能猜到这位大人会怎么做。
无非先将难民捉拢在一起,威胁一番,若其中有性烈者,杀之敬猴,再行给蜜枣;若皆为懦夫,或皆杀之,或收买人心。
果不其然,府兵杀了两个稍稍年轻的,便由宽厚的大人与之相谈,很快达成一致。
大人迅速圈住林子,将这座山划为己物,山中难民也是。
不出五日,大人已联系好了商家,要将山中之物悉数卖出个高价。
可是大局之下,哪有人敢明目张胆?
别说运输出去会不会没成交便被哄抢一空,好东西一人私吞,难免有眼红的同僚参上一本。
朝廷越是羸弱,手下的豺狼虎豹越是贪渴,此起彼伏,亘古不变的事。
竹林中的可食物、挖出的药材,一批批由难□□出,郁离不管了。
对难民而言,如果是自己运出去私卖也就罢了,如今运去给外头大户的商人,束手束脚,抱着烫手山芋似的。
有人逃,有人死,能赚钱的事,是包不住火的纸。
竹林不能移动,凡人更没有须弥芥子,就像明晃晃摆在眼前的金山银山,无人不想抓一手。
威风堂堂的大人一个月后便开始唉声叹气,书生强装淡定,摆出一副百事通的谋士样,劝了大人几句便被吼出屋子。
“蠢物勿多嘴!”
这位大人不过是一位从九品巡检,又如何吃得完整座山呢?
郁离盯着书生在门口逡巡,如往朝驻扎的府兵恭敬打招呼,笑容满面,在四处晃悠来晃悠去。
待到无人之地,整张脸都耷拉下去,脚下生风,看方向是要下山。
郁离自上而下垂眼,书生在她的视角里像只为巢穴所弃的虫蚁。
书生越走越快,呼吸随心跳声愈发急促。
无人察觉的地底生物加速钻研,攀爬,延升,钻出地面,和地面竹叶的颜色几乎一致,盘绕为鞭,坚硬且本身毫无攻击力。
慌乱之中,书生一脚扣在冒出的竹鞭弯里,头着地摔得两眼飘星。
好一会儿,他小声骂几句,又小心翼翼向后探看,生怕巡检发现他要走,再转头,一片绿色映入眼帘。
他的思绪一下止住了,连头也不敢抬。
但是余光中的绿色刹那间向上飘去,他心中安慰自己只是看走了眼,猛不丁听见一声冷哼。
“怕什么?”
声音是熟悉的清脆怡人,可是书生不敢回应。
他自以为悄悄地向上看了一眼,绿衣少女坐在向天异常曲起的竹鞭弯处,面无表情。
这个竹鞭实在诡异,竟自地面拔起近一人高,另一端又弯曲扎进底下。
莫非女子是妖物?
他已经顾不上辨别对方是何方神圣,勉强镇定了心神,说出的话却漏出一两个颤音。
“您找我,有何贵干?”
回应他的是再一声冷哼。
郁离:“阁下怎知我找的是你?或许我找错了呢?敢问,这片竹林初生之时,我遇见的是阁下么?”
书生不觉已大汗淋漓,唯恐对方依依不饶给他吃苦头。
正思索如何回,女子的目光似有实物,剖皮看骨:“看起来,阁下确实心虚。”
“心虚什么?”
对方这样不疾不徐问他,他反而心乱如麻,暗骂一句倒霉,便老实承认:“是我未曾践诺,是我不对,你……您……意欲如何?我都认。”
可是对方并不回他,等到书生自己都按赖不住,抬头,只看见一张清丽的脸,其中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见丝毫愤怒。
于是松了一口气,心道,这女子便是妖,也不过与这竹林一样年纪,幼小单纯,不问世事,好对付。
“单纯”的妖怪伸开五指,自额头向后梳理发丝,仰下巴,经枝叶筛漏的阳光星斑落入妖怪眼中,她以孤傲的姿态蔑视下方人类,人类却失了神,不愿就此移走视线。
郁离:“你我未曾有约,你又何须践诺。”
书生两眼迷离,放松地揉揉吃痛的膝盖,想站起来又作罢。
眼前高大的竹鞭突然抖动,以一种非常的速度变小,化为一抔竹叶四散。
美貌的妖怪落地,缓缓走至书生面前,衣摆擦到他鼻尖。
来不及嗅一嗅其中味道,女子温凉的手已抓住他的脖颈,食指扣住血液鼓动的动脉处,可称纤细的手臂,竟将书生提留起来,双脚腾空。
“呃!你……”
书生因缺氧额角青筋突起。
妖怪并没有他想象中好应付,书生的心吊在嗓子眼,而嗓子眼此刻在妖怪手心里。
郁离看懂了他的眼神,漠声道:“猜错了,也不是威胁。一介凡人,何须威胁?”
书生身体素质着实不好,只是吊起这么一会儿,眼白就翻上来了。
郁离看着他,好像是自己可以随手把玩的玩意儿,可惜脆弱,较笋易折,唯笋之空,生笋之志,无笋之直。
书生的挣扎逐渐无力,哀哀双手作揖,祈求郁离手下留情。
郁离手臂微曲,靠近他:“我当日并非让你许诺,更不是警告威胁,愚蠢的人啊,我那是劝告,劝告你,保守秘密。”
书生几近晕厥,两耳嗡嗡不知有没有听清。
郁离撒手,他便软趴趴倒地,像一滩粘稠的浑水。
半盏茶后,书生睁开一只眼,眼珠子咕噜转一圈,不见妖怪的影子,才坐起来吐出一口浊气。
山灵看着底下狡黠的人类,气呼呼在郁离头上狂跳:“他骗妖怪!他骗妖怪!”
郁离怕它叫得嗓子疼,抬手按住:“好了。”
“我知道他装的。像我这样的妖怪,怎么能伤受天道庇佑的人类呢?”
郁离的声音低下去:“我可不想再受一次罚,轮回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山灵不服气:“他贪心!他虚伪!”
郁离听了,弯起嘴角开玩笑:“小心天道用雷轰你啊,不长心眼的山灵。”
竹林里任何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脚步声开始向这聚集,她了然转身:“我说了,那是劝告。”
不需要妖做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异心与疑心,远比人与妖之间的更昭昭。
当天晚上,郁离抱着两只山灵看戏,人类看不见的角落,无数无声的生灵都在看戏。
人的行为不比妖受约束,人的心也不比妖干净。
之前还许诺要给书生升官发大财的大人,笑吟吟看他的哀求诉忠,手起刀落,眼都不眨。
因为拦路者死,无论书生是要逃还是另寻他主。
忠心?他最不缺的就是忠诚的属下,只缺钱。
除己之外的死死生生,他不在乎。
竹林的事还是被皇帝知道了,巡检将计就计,大大方方献上去,为搏陛下一丝青眼。
可是皇帝不缺钱财。
国师说了,此地灵脉盛,可聚天地光华,天地光华不给天子给谁?谁敢抢?
他要铲平竹林修筑宫殿,要有酒池肉林,要有金屋娇妾,要风花雪月,而不是一堆破竹子烂笋子。
高高在上的陛下,一眼未看哀求诉忠的巡检,皱眉,身后侍卫一刀割下弃臣性命。
因为无用者该死,多话者浪费耳目,他只要合自己心意的。
除己之外的死死生生,他不在乎。
于是修建宫殿的事很快提上了日程,在这个大灾之年。
人吃人,真是俗世最大的看头,郁离默不作声旁观。
山灵跟着看戏,说它觉得无聊。
“不如睡觉好玩。人类的文明好生奇怪,都是人,书生、官、皇帝,却又是不一样的人,这个可以杀那个,那个又被另一个杀。难怪人类要将繁衍做生命里的头等大事,否则谁来捧来杀呢?”
另一只山灵抓着郁离头发滑下来,轻飘飘荡来荡去:“他们都想要取代天道,于是上面有了皇帝,下面有了地皇帝,后来发现不能,于是创造了自己的天道。”
郁离捏住它:“天道?天有天的道,人有人的道,一级一级杀过来,才能成为道。地皇帝永远不会甘心在下的。”
山灵昏昏欲睡,郁离将它们分别套在耳朵上,它们习惯了这个姿势,舒服翻身,转瞬睡去。
郁离也打了个哈欠,有山灵挡护,她过于灵敏的耳朵总算听不见血流声了,这个声音太黏腻,太讨厌。
那便睡一觉吧。
可惜不过睡了三个月便醒,竹林的灵脉受创,郁离不得不醒来。
林子里动植物乱成一团,唯郁离无所谓。
皇帝不知是突然顾忌起名声,还是知修酒池肉林不现实,改了主意,只要修个正常宫殿,不过还得再掘个地宫。
风吹叶,整座竹林的讯息,都靠摩挲的飞叶一片一片传遍,靠地底的根系记录。
郁离抬手随意夹回一片枯叶,侧耳听,才知皇帝是觉得地上的宫殿所有皇帝都有,毫无新意,附庸者接话卖乖,居然说出“陛下可以造一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宫”这样的话。
郁离笑了。
命运,天命,她都一一接受,她倒要看看,天道的安排。
可是这俗世间的天命啊,自成一派地俗,合久必分的天下,像是天道懒得再篡改的剧本。
地皇帝不甘心做无爪的龙,正好繁衍过多的民众渴求有一个众矢之的人,作为痛苦的过错方,也渴望有一个万众捧星的人,作为责任的托管方。
有人害怕担责,渴望有人带领而减少思考,有人害怕冷场,渴望带领的人少有他想,所以他们在这个世界鬼使神差互补地活。
做一个万众捧星的地皇帝是需要一些运气的,毕竟地皇帝不止一个,权利的顶端只有一颗星。
幸运的地皇帝成功起义,曾经尊贵的陛下的血,其实和书生、和巡检别无二致。
郁离眼睁睁看着皇帝墙倒众人推,热血溅到了她脚边,下一瞬,身体倒下,头颅却正面她。
不过人类看不见她,她面色无波抬手,就近飘来两片竹叶,将将遮住陛下的眼睛。
“早该结束的。”郁离说。
她跟在地皇帝……哦不,应该叫新陛下身后,看他也下了修到一半的地宫,试图寻找天命。
山灵说得对,人与人的斗争,实在无趣。
可是她懒得阻止。
上一任陛下走了,地宫还在继续修建,这就是皇帝,因为是皇帝。
但新的上位者还需要扶持,所以皇帝开始搜刮竹林,他试图靠一座山来救济天下。
郁离又笑了。
新皇登基的那天,竹林最高的竹梢开出一朵白花,紧接着自上而下,由点及圈,生出成片成群的白花,起初似落下一场初雪,后似突临的沙暴,腐烂的气味笼罩山林。
郁离如往常一样随意倒在竹梢上,白芒之中,唯她一点绿,可是这点绿也越来越淡。
竹生白花,将死之兆。
郁离喟叹一声,展开手臂好像要迎接自由。
她既然是因竹林而生的妖,那假如竹林死去呢?
胆小的妖怪啊,再也不想要踏入轮回了,再也不!
山灵趴在她起伏的胸口上,唉声叹气,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谁管啊,我不想再被困住了,我讨厌受制的生活,我讨厌天道,我……太累了。
郁离说:“这个世界让我种不了蘑菇了,我不快乐,不快乐……”
她问:“你们知道左左右右吗?”
山灵摇头,却发现郁离闭上了眼睛,看不见它们的动作:“那是什么?我们山灵随山而生,活了上千年,也没听说过。”
郁离胸口的起伏逐渐和缓,弯起嘴角,声音小小的:“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胡言乱语了。”
山还在,山灵也会在。待这座山重新复苏,山灵也会再生。
但是下一次,不会再有竹林,不会再有郁离,更不会有左左右右。
真好。
真好。
竹林回归纯白,所有绿色化为褐土,叶与叶传递的讯息落地腐化,根与根链接的记录残损融泥,风在空白的土地刮过来吹过去,无所接应。
一切生于泥土,也回归泥土,万物皆无,无中再生新的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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