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呼吸,我大口大口喘了两下,睁眼,视线依然受阻。
红色的布帛盖住我的头,红布四角坠银器,重量压住厚厚四个角,我觉着脖子累,伸手就想把布掀开。
一只手压在我肩侧:“做什么掀开?”
“重,还看不见。”
“这是习俗。”她不咸不淡说,“压住女子头颅,遮住女子的视线,都是出嫁的毋须多言的习俗。”
我:“但是累,难受,没意义。”
她按住我的手:“有意义。教你,低头顺脸,教你,自我束缚,宅内的女人最好不要长眼睛,只需听话就好。”
我不知道这是哪一出:“可是我不嫁人。”
“是我出嫁。”
我惊了,一把掀开盖头,旁边站着的却不是说话的鬼,而是一位年轻妇人。
她嗔怪道:“什么不嫁,十四正是嫁人的好年纪,嫁谁你不用管,爹娘还会害你不成?”
“你听话哈。听话就行了。”
手中盖头被扯走,银器“叮叮”响,重新束缚视线。
身体发出不属于我的声音:“娘,他多大?”
妇人走远收拾东西,笑说:“力壮得很,正是盛年。你什么都不用管。”
“我”又问:“他喜欢我什么?在哪看见了我?竟就要娶我?”
妇人“啧”一声,却没生气:“你小小年纪可知点羞,不要问七七八八的,听爹娘的就好,别管。”
“我”端端正正一动不动,并没有因为她的话住嘴:“那,我是他的第几个?”
脚步声陡然变重,迅速朝“我”跨过来。
“嘭!”
一个闷响的巴掌打下来,即使隔着盖头,依然打得“我”脸歪曲,嘴里一股铁锈味,左边的颊内肉和牙齿磕一起,直接磕下一块肉。
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痛,我痛得想叫,但这具身体却沉默不动。
有眼泪划过疼痛的脸颊,一丝凉解不了痛,很快隐没在盖头里,悄无声息。
妇人似乎缓了缓,又朝“我”说了不少好话,归根结底就是一句——“爹娘不会害你。”
她重新端正了盖头,说:“娘可没有那么狠心,脸没伤着吧?这么厚的盖头,应该是没伤着的。”
根本不需要“我”回答,妇人已经自顾自宽慰好了“我”。
“娘有事,你自己注意点别弄坏了衣服,五日后便嫁过去。”
脚步声远去,我终于能够控制身体,一把扯掉盖头。
“我的天,亲娘打这么狠?太痛了。”
痛得我扁嘴,手一摸,都是血,身体钉在位置上似的动不了,又没东西擦擦,我总不能抹人家衣服上吧。
抬头,正见面前梳妆镜。
可是这个镜子,怎么这么模糊不清?我用干净的手擦了擦,还是看不清这具身体的脸。
“看不清很正常,我们在的这个时间点太久远,我的记忆早模糊了。”
我一愣。
这里竟然是她的记忆,那她,也是遗神?
我扭头想找她,不见鬼影。
“我要嫁的是个糟老头子,玩死了好几个女子,在新婚之夜。”
我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脸上,她又轻飘飘解释:“以往来这的人,都会问我为什么不嫁,我提前和你说一句。”
以往来这的……人?除了遗神录的持有者,应该没人可以进入遗神的记忆吧?
但上一位持有者,不是我太爷爷吗?这只鬼比我大不止三个辈分。
“你……您确实不应该嫁。”
“哼。”她轻笑,“那岂不是无解。彩礼收了,我不嫁他,也嫁不了其他人。”
我揉揉脸:“也许,您可以不嫁。”
“我的意思是,女子并不是生来就要嫁人的,嫁人这事,女娲捏人的时候估计都没想过。”
话落,肩膀搭上两只手:“既如此,你来为我做出选择吧。能够摆脱命运的选择。”
“逃婚,还是听话。”
我到底还是怯懦:“现在吗?”
“就现在。”
我:“逃婚会怎样?”
“你说谁会怎样?”
我不知道,我说着女子不需嫁人的大话,真要我做的时候,我却瞻前顾后了。
这个时代,逃婚的人,逃婚的家庭,不会好过。
“你觉得还能怎么样。”她咬牙切齿,“逃了被抓,最大不过打死你,打压你一家。不就是一家人都不好过吗?你是要一个人不好过,还是一起不好过?”
她的鬼气顷刻外露包裹住我,眼前的梳妆镜开始扭曲,镜中模糊的身影好像一团乱糟糟的麻绳。
假若作为看客,我应权衡利弊,为她找一个十全十美皆大欢喜的办法,我该问她爹娘在她心中的分量,问她心中可割舍的有多少,刨根究底问她一切的缘由,甚至可以劝劝她。
但我不是看客,我与她感同身受。
她的怨气这么大,想必是受了不少委屈的,我顾左右顾后果,为什么不顾她呢?
“那就逃吧,现在就逃。”
我边说边起身,随手抽出头上簪子,快步朝门口奔去。
“哒哒哒砰!”
我摔了个脸朝地,腰腹被撕过般疼。
龇牙咧嘴撑手半跪,才发现腰上绑了根二指粗的麻绳。
我用力扯,谁知绳子竟是死结。
不等我做其他,门开了。
我仰头,还未看清来人——“啪”。
扎扎实实清脆一个巴掌,即刻间耳鸣嗡嗡。
“嘭。”
人无力,晕乎乎地倒在地上,头着地的闷响,让我对于痛感都模糊了。
下巴被掐起,身体的母亲盯着我,眼睛好像是一把戒尺,在“我”身上丈量比划。
她的声音依然带着笑,温温柔柔的,可是后槽牙却咬紧了,说对“我”很失望。
扯出“我”手里的钗,她随手扎进“我”发髻。
她的手热热的,贴在我被打的脸上,并不温暖,只让我觉得被打的地方更加火辣灼人。
“娘真是心疼你。你听话些,否则你爹,非要打断你的腿不可。”
一家之主,是妇人能说的最大威严。
我看着她,她放开手,眼神落在我腰间麻绳,眼睛弯了弯。
“砰。”
门又关上。
她的眼神我太熟悉,太想逃离,不用鬼说什么,我爬起四处找锐物。
然而没有,剪刀,瓷碗,什么都没有。
“盖头,银饰,磨尖。”
我抄起盖头,连拽带咬,好不容易抠出一个银片,突然想起这是她的记忆,于是一边磨一边问:“你曾是靠这个方法逃走的?”
她没有出声。
我磨薄铁片的断面,争分夺秒割麻绳。
割完,她说:“没有。”
“什么没有?”
“没有逃出去。”
我猛地站起来,但视野迅速模糊打转,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拽住了我的脊柱,极其粗暴得要将我从这具身体里拽出来。
“唔!”
“打死你这个不孝女!没你这样的女儿,不知羞!dang妇!”
我定住心神,才惊觉我已经脱离了那具身体,以熟悉的透明形态再次成为了旁观者。
那具身体蜷缩在地板上,在拳脚中找不到任何遮蔽物。
鬼的手虚虚搭在我肩上,视线越过我看自己的身体遭受暴力,就好像她也只是一个无所谓的看官而已。
可我感觉她在躲,躲在我身后,又让自己看着这一切。
“丢死人!居然敢逃婚!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给老子偷情去了是吧!”
“不要脸!”
“那刘家老爷有什么不好,人家都不嫌弃你是个毛丫头!”
我定在鬼与人之间,不明白他嘴里的tou情和dang妇是何意。
一个父亲,会这样随口造自己女儿的谣吗?
他会。
原生家庭,会用尽一切手段束缚住女儿。
他们要剥夺女儿的经济、女儿的身体、女儿的尊严。
父啊!伟大的父啊!是女儿的天,是女儿的掌控者。
“可笑。”鬼突然做出一个评价。
我想扭头,鬼却一指戳在我脸上,将我视线向他那边挪。
不就是痛吗,不就是挣扎吗,在回忆里看了千万遍,没什么好看的。
不若看看施暴者的嘴脸吧。
看他好似义愤填膺的冠冕堂皇,看他挥洒父系社会的威严,看他自以为把控住一个所有物身心的狂妄。
丑陋,狰狞,恶心,可笑。
直到女儿倒在血泊里不再有动作,父自上而下俯视屈服的身体,他称这为教导。
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好像是父,又好像是一个标志,一个威风凛凛的标志。
他站在门口,挡住唯一的光线,落下的阴影对于十四岁的女儿而言是如此庞大。
我想为她做些什么,我想告诉她——庞大的只是他的影子,他的威严,只在弱小者身上。
可是眼前只是一页回忆罢了,一页腐朽的要漫漶的回忆,连鬼自己都看腻了。
我只是遗神录的持有者,天道只让我看,没有给我任何改变的能力。
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任何神。更何况我还是个凡人,平平无奇的凡人。
我只能看她重新被盖头罩住,等候吉时。
她瘸了一只腿嫁进去,洞房花烛夜过去,她再瘸着一双腿被打扫出来。
她居然没死?她居然没死!
用两只腿,毛丫头高嫁给老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仅是眨眼之间,画面出现漏洞,洞愈发大,面前一片漆黑,我再看不见后续如何。
“然后呢?然后呢?”我茫然四顾。
鬼还是不愿现身:“然后有什么好看的。你不会以为有转折吧。”
“这世上这样的女子多了去了。”
苦难的过程有千万种,可是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垂头:“所以,你怨,成了鬼?但你,也是遗神?”
鬼又在哼笑:“怨气可不会让我成神。”
“若是就此死掉,我或许不会有这样大的怨气。无非怨没投个好胎。从小到大自外而内的洗脑,没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学会怨恨。”
“多可悲,只是委屈,只是怨一怨,连恨都不会。”
“可我没死,我逃了,花了五年,我逃出来了。”
她的声音变得兴奋:“想知道我怎么逃出来的吗?”
“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很清楚!先自己把自己的废腿锯掉。你知道吗,从膝盖这端,锯掉,用的也是银片。我准备了好多银片,我怕少了,还没锯断我的腿,就钝了!我亲手锯掉一只,再亲手锯掉另一只。”
她转而低低发出疑问:“你说,我当时是怎么狠得下心的呢?”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因为我要被逼疯了!疯了,就舍得锯掉自己的腿了!”
“我自己用银片和木头,做了一双腿。”
“好疼,接口磨得我的腿好疼。可是又不疼,这样的疼我日思夜想,根本算不得疼。我只知道我要逃了,我可以逃了。”
“好不容易啊。好不……容易……”
我安静听着,黑暗之中依然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有凉风刮来刮去,时而猛烈,时而迟缓,时而迎面,时而在我身后寸寸攀爬。
“波折?阻碍?不记得了,全然不记得了。”
“外面的世界真是大,真是大啊。我研究我的腿,研究木头,我才知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称为机关师。”
“这是真正伟大的造物者,是真正的伟大。”
“你知道吗,我找到了我人生的意义。意义、理想,我听都没听过的东西,我居然有了。”
“我要成为机关师,我做到了,我又想成为最好的机关师。”
“我造过云鸢,我也造过木象这种大物件,我造机关,造拟兽,我因此而发达,因此而找到人生的希望。”
“我从没觉得自己如此伟大,如此天赋异禀!”
“可是我不满足,我,造了个偶,人偶。”
听到这里我呆住了。似乎有什么连点成线,要扼制住我的呼吸。
鬼的声音拔高:“我名震天下!”
“那年,九州各地所有厉害的机关师都去悬云关赴约,就是你要去的那个悬云关,九州最大的机关城!”
“他们看见我的偶,目羡口呆,再看见我,一个女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她兴奋的喘息渐大,又慢慢平和,阴风吹开我头发。
“我穿过两次嫁衣。”她突然自嘲道,“做人的记忆太久远,如今竟只有两次穿嫁衣的画面最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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