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生,所求究竟是什么呢?”
“坚贞的爱情?稳固的婚姻?幸福的家庭?”
“那为什么男子就不一样呢?男人,和女人,不是同一种人吗?”
风声呼啸,天地悬浑。
“我要出去闯荡,我也有惊世之才,我要日月换新天!”
“可我不能……”
“你知道为什么吗?”
话尾突然落在我身上,我仰头感受着上方逡巡的风,鼻尖发酸:“不知道。”
“因为女人有野心还妄存善良。”
“这个世道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女子……万不能心存侥幸。”
“女人要有雄骑烈甲,要心设重重机关,无人可敌。有了实力,就应该为私心争取利益。”
“唯独不要善良,太傻!”
脸上突然落下一滴雨——“叮!”
我下意识闭眼,再睁开,热浪侵袭。
有火焰拼命向上窜涌,滚动翻涌的烟烬,是逆天而上的乱云飞雨,而她就在**中飘摇。
朱月当空,经幡呼呼作响,如蛛网般的铁链只为缚住红绿嫁衣的女人。
“机关师?一个女人还妄想成为机关师?你配吗?”
“没有师承,没有家族,那就是烂命一条。”
“让你来献祭,也是抬举你,最好识好歹。”
我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一群中老年男人齐排排站在熔池边,或踹手或背手,儒雅端庄。
为首长眉者拱手,感慨道:“我们究其一生,就是为了制造最伟大的机关作品,今无名大师愿为大业奉身,是我们三生有幸。”
仿佛之前咄咄逼人的不是他们。
“无名大师不用害怕,我们的心血也会在此熔池中。”
长眉颔首,身后众人上前,毫不留情将自己的机关兽丢进硕大熔池之中,体型大的机关兽,便在主人指挥下自己跳进熔池。
瞬时熔池黑烟滚滚,直盖月华。
这个熔池约五臂长宽,里头红熔翻涌,我凌空站在熔池与他们口中的无名之间,即使知道一切都只是记忆,但脚下的灼热依然难捱。
这个温度,在无名的记忆里是这么深刻,以致数百年忘却了一生十之** ,却依然不能忘却此刻。
无名悬于高空,大半个身子朝熔池倾倒,我见她双眼迷蒙,不似全然清醒之态,大汗淋漓。
她挣扎着动了动,却摆脱不了分毫,只有揉皱的眉心,落下蜡水数滴,穿过我,砸进熔池之中。
我低头,熔烟如脓水,“咕哝”作响,再眨眼,脓烟出现裂缝,有微光自烟中透出。
“哗!”
一霎之间,数只浴火蝶如破蛹冲出熔池,带出的熔水随翅飞洒,底下众人早有设防,但不知会有熔水这遭,顿时四散。
“好恶毒的女人,竟操纵机甲兽伤人么!”
刚避开熔水,火蝶成群俯冲,将一众机关师包围,狩猎般驱走在一起。
可蝶本身不能伤人,故而成百上千火蝶聚成一张张厚厚密网,轮番压下去,以己之身与人同归于尽。
“她竟已能将机关蝶运用到这份上?”
“早就说此女断不可留!”
网下众人抛身家保性命,呼召蹲守在外的机关兽。
他们多是家族培养的机关师,做出的兽和往辈并无太大不同,可奔跑的木马,可飞渡城墙的木鸟,再就是虎豹。
可是大型的机关兽不灵敏,小型的没有攻击力,且都需要人使用外力操纵。
他们自认为技艺成熟,但明显做不到像无名的蝶一样有灵性。
这也是他们容不下她的地方。一个女人就罢,女人怎么能比男人还要有天赋呢?女人不可能比男人强的,无论什么都不可能比男人做得更好。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道理都是男人来讲的!
他们策使机关兽撕扯火蝶,毕竟其中有猛兽,废几只木头做的蝶不轻而易举吗?
老男人们松了口气,哼声理衣服,似乎在女人无礼之举冒犯后,虽蔑视其物但依然心胸宽广。
然而混战只是一个晃眼的功夫,男人们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因为那群火蝶,好像……好像并没有受创!数量没有减少,甚至还引导他们的机关兽自己走去熔池。
“该死,她使得什么妖法么?”
“定是妖法,否则她的蝶为什么不怕火?又为什么咬不死?!”
“怎么还不把铁链的机关打开,让她早些献祭吧!烦死了一个女人这么多事!”
下一秒,他们的吐槽与不满变成痛呼,再成为谩骂,到第一句求饶吐露之时,有场外人斥喊——“停下!”
男人们见了他好像看见了衣食父母。
“关主!关主你可算来了!这个……”
关主一身紫衿黑袍,用眼神警告男人闭嘴。
深纱帷帽掀开,关主一头白发,皆整齐束起,简单插一根玉簪固定。
他的眼角下垂,连眼尾纹和法令纹在他脸上都对称整齐,朝无名鞠首,眉眼自带和蔼的笑意,宽厚诚恳的样子。
“无名后辈,请让你的机关兽停下!”
“献祭一事,老夫实属不知情,不然也不会同意他们这样伤一位后辈的心。”
他说话的时候,熔池奔腾向上的热气还在不停喷刷无名的脸,她身上药效还没过,悬空又不知挂了多久,正是虚弱的时候。
“放我……下来。”
火蝶在无名与他们间铺满,似一页火烧云。
“好好好,老夫当然放你,本来就是来救你的。”
他说得十二万分的恳切,着急的样子恨不得以身替之。
“快去啊!别愣着!”
他摆手让小侍去弄机关,转而和无名搭话。
“这事是他们的不对,我定是要为你讨个公道的。你也清楚,老夫不是其他不讲理的人,在关中,老夫也是处处护过你的,请你务必相信老夫。”
这个关主确实帮过无名几次,惹得旁边男人的不满:“关主!”
无名满脸通红,嘴唇却发白:“不对?公道?你自己听着好笑吗?”
关主不回答,只侧身呵斥一干人等:“一群混账东西!心被纸糊了吗!这种事也能做?”
男人们呼嚎喊冤,关主又一一骂回去,场面好不快活热闹。
“你猜他心里在想什么?”声音幽幽带着凉风擦过我耳廓。
我吓了一跳,肩上又按上一只手,熟悉的阴风缓和了我的燥热。
我结巴道:“他……他想帮……”
肩膀几乎在一瞬间结出一层手掌状冰霜。
“我说过,别善良,也别把别人想得善良。”
“什么帮我,只不过他和其他人站的位置不一样,坏事用不着他出手罢了。帮?他骂的哪一句话是真为无名出头呢?”
“他骂了什么?混账?不过轻飘飘带过手下的行为,用几句甚至不污糟的斥责,妄想以虚得实罢了。”
关主骂完一圈,话题又折返回来:“无名啊,你一个女子能够来悬云关,想必受了不少苦,老夫也惜才,是想好好培养你的。”
那语气、眼神和态度,充斥怜惜热切,实在叫人泪目。
无名默不作声看他,似乎在揣摩真假。
关主抚手笑道:“老夫替你找到了爹娘。”
听到这句,无名眼神一下定在他身上。
“他们……很痛恨你当年的行为,让老夫告诉他们你的去处,说要好好教导你。”
说到“好好”二字时,他停顿片刻,稍酝酿了措辞。
他张嘴宽厚笑笑:“哈,老夫听你爹娘情绪不太好,就没有告知他们你的去处,只说有一面之缘。接下来你是要回去,还是留在这里,老夫看你的决定。”
无名头垂下来,四肢无力,几近虚脱:“你要什么?”
“不不不!”关主连忙否认,“是老夫听说,你会造偶人?能听懂人言的那类?”
“老夫爱才心切,今日看见你的机关蝶,无名后辈能做出有灵气的偶,也是情理之中。”
无名已经闭上了眼睛,汗水成缕往下淌。
“老夫打算将你收为弟子,以后你光明正大在悬云关待,再无人说你的不是,否则就是在打老夫的脸!”
底下的男人们闻言又开始叽叽喳喳,皆是对无名的不满。
“关主再怎么宽宏大量,她!她也是个女人!女人别说做机关师了,拿雕刀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大稽!”
“不可啊!关主!不可啊!”
老关主手一抬,众声又皆止,好似有剧本一样流畅整齐。
无名整个人倾挂在上方,垂头许久,不知是否还坚持得住,更不知是昏是死。
“在此之前,只一件事。”
他拍拍手,身后人捞出一个半臂高的偶,黑衣,束发,面容不加妆点,可是依然会让人一眼觉着精致,因为太鲜活了,不像木雕,不似瓷烧,到底是什么做成的如此活灵活现的……偶?
关主指尖摩挲偶人的头发:“老夫知道这个偶倾注了你的心血。听说,她用的是你的头发,连脸,也是你根据自己的样子做的?”
“真是后生可畏啊。”他感慨。
“悬云关乃九州最优秀的机关师向往之地,无名后辈今后自然是担得起优秀这两个字的。老夫直言不讳,希望你能为悬云关再造一个偶人。”
“当然,当然你若是不想,可以拒绝,老夫将你当亲女儿培养!”
说完,他长长叹气。
“其实老夫说那么多,追根究底还是看你意愿,不强求。”
他刚说完,往自个儿脑门一拍,懊恼道:“你瞧我,一把老骨头老糊涂了,派个小侍从给你解机关锁,难怪这么慢。”
“我先把祭台清扫一下,免得吓着你。”
祭台?我听这个词不禁狠狠皱眉,跟着他的脚步移动,见他迈向熔池两步开外的石台处,俯身,手指在上面上下左右挪动了什么,动作流畅,一时看花了眼。
“嚓——”
石台居然自中间分开了!
他探手向下捞,竟一把捞出一个真人大小的偶人,四肢耳鼻皆与真人相似,连眉睫都有。
可惜比不上他手弯的那只,放在一起对比鲜明,光是皮肤这一项就无法比拟。
石台关上,他手一挥,直接将捞出来那只偶人丢进熔池里。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偶人便已被熔岩吞没,徒余黑烟一股,腾起,越飘越淡,直至消散。
“关主!”长眉肉疼喊道。
“都是心血啊!”
关主只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剩下的那只:“心血?它也配?”
说完就不再搭理长眉,仰头朝无名道:“算是老夫表明态度。”
他这个角度看无名,才能看清她尚且没有晕过去,只是虚脱无力,连头都抬不起来,眼睛仅能睁开一条缝。
火蝶在空气中停留的时间已经够久,木质结构因高温和火焰受损,翅膀不再灵活,但依然在半空组成完整阵列。
“请无名后辈你安心,信我便是。”
他这么说着,却将另一只偶放在祭台上。
偶人乖顺仰头躺着,我低头看见她的脸,还以为自己因烟熏眼睛花掉了。
偶人没有上妆,没有穿华贵衣裳,更无饰物,就这么原原本本地素净展示自己。
但是太熟悉了!她的脸……她分明就是……
“殊胜!”我惊呼出声。
身后的鬼比我更像看客,轻轻问我:“你猜,她信了吗?”
我已无法作答,仰头,热浪与飞屑之中,终于破开时间的雾瘴看清了无名的脸,只一瞬。
这一瞬,无名不再为铁链所缚,也不再自由。
她自高空坠落,砸向我,却穿过我,坠入滚红熔池。
与此同时,漫天火蝶直朝地上众人覆面而来,无声而决绝,却在一片嚎叫声中化为灵光数捧,好似暮秋落叶,飘摇着消散。
焰火飞绽,红绿嫁衣与熔岩化为一体,唯余一阵烟。
……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关主眼睁睁等这阵烟散,重新捞回殊胜。
长眉战战兢兢:“关主,您不是要她再做一个偶人吗?她死了不就……”
关主看都没看他一眼,嘁声道:“绝世之作,一个足矣。”
“哈哈哈哈哈!”身后的笑隐忍许久,终于还是爆发了。
我担忧回头,无名好一会儿才止了笑:“人精。”
他的可怕之处在于,话说得时而直白时而隐晦,你以为他的话真真假假,其实你以为的假话是他故意让你猜到的,真真假假都是假。
你以为他威胁你,软硬皆施,演技时好时坏,以为他对你别有所求,什么“你爹娘”,什么“惜才”,什么“希望你”,但其实呢,你根本就是被他绕得团团转,你没猜到他的目的,你是他迷宫里的蚂蚁,自以为睿智。
又或者,你已经猜到了他的目的,可是事情难以转圜。因他端坐高台之上,你可以脱局,可是你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局中局。
“我居然信了哈哈哈哈,我当时信他?”无名实在忍不住,“我还以为,我有筹/码与他交换,是可以赌一赌的买卖。”
笑得最大声的时候,无名止了声,嘴角一点点收起,看着我。
“他们叫她殊胜么?”
我点头。
“雪柳之名。”她收拾了心情,问我,“她美么?”
我想起殊胜的脸,又心尖一颤,殊胜的脸,就是她的脸,但她们又不一样,大相径庭。
我点头,她了然笑了笑:“他们争来抢去,结果要的也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偶人。”
“你不是奇怪我怎么成神的吗?”
她擦过我肩指向我身后。
身后一个宏盛宗祠,最里端阶梯摆放红黑色的涂漆牌位,不知其数,而最上方,供的却是——殊胜!
遗神因信而生,殊胜,因机关师的信而生。
他们杀了她,又供奉她。
为她上红妆,穿罗琦,戴莲冠宝饰,说自己需要她,却只将她摆在那里,要她做一个美丽而沉默的无用饰品。
殊胜真的成为了绝世之作,无名之后,再无人做得出来另一个,更无人知道如何唤醒她使用她。
无名曲肘搭在我肩头笑,我觉得她笑不由心:“你是不是还想知道,我怎么又做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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