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二契没能如愿听见巴掌声。
关盼儿一把掐住他的手,已经成年的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任打任骂的傻孩子。
她长大了,而关二契却走向衰老。
梦芾说得对,当一切都过去了,过去就是个屁。
关盼儿翻手就给了关二契一巴掌。
“啪!”
“你欠我的,一个巴掌还不了。”
但她没有继续,她不愿意做她讨厌的事。
万珍和她老公过来,挡住关二契。
关二契扶着脸,懵完,死死盯着关盼儿。
“怎么?有人给你撑腰了?敢打老子?!!”
关盼儿一点都不怵,她直直指着关二契鼻子。
“我告诉你,我已经和你没关系了,现在我一个人一个户口,你懂吗?!”
“你不配做我爸!”
关二契反驳,吐口唾沫骂道:“贱货!是谁养了你这么多……”
他的话没说完,关盼儿一把抓过他,女孩已经比他高了,提他衣领不是问题。
“你养我个屁!打了一炮就天天在我跟前鬼叫,难道不是我养你吗,啊?你惯是个不要脸的!”
“你再在我面前bb,我见一次打一次,说到做到!我这些年练了跆拳道,正好找你练手,反正你说你是我爸,我看谁敢管!”
关二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三年前还唯唯诺诺的小孩,现在眼睛看着他会放出狠光。
“你,你,你大逆不道!”
“你以为你玩得过谁!”
关盼儿一把甩开他,像是甩掉什么垃圾。
关二契往后踉跄,牙齿咬得响:“过年是吧,谁都别想过好这个年了!小兔崽子,我要让邻里邻居都来看看你这个白眼狼!”
他两脚一蹬躺下。
“哎呦!大家快……”
“啪嗒啪嗒砰砰砰!”
“大家……”
“砰!砰!砰!”
关二契的声音淹没在礼炮声里。
宝珠笑嘻嘻过来:“姐姐,我们去放炮竹吧,又能驱邪祟又好玩好看呢。”
她仿佛才发现关二契,偏头诶了一句,样子又乖又甜:“二叔啊,你怎么还没回家?我们放炮仗啦,小心别炸到你呀!”
“我听说,喜庆日子里乱发脾气,下一年会倒霉哦。”
关二契吃了瘪。
他捡起帽子,眼珠子一转,朝宝珠勾起一边嘴角。
“宝珠啊,你爸给你添了哥哥你知道吗?”
宝珠点燃一根仙女棒,炸出的细密火星一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关二契拍拍衣服,继续说:“你爸要把他手艺传给外国人喽,给外人都不给你们,真是可怜。”
“关工把他当亲儿子呢,以后估计房子也要留给他。”
关二契得意不过两秒,万珍一手抽走他口袋的红包。
他一下卡了壳,懵道:“干嘛?我的红包还能收回去?!你这过分了啊关万珍。”
万珍笑:“怎么会呢。”
“那还我啊!这么小气!”
“不不不。”万珍摇摇食指,“二叔,是你忘了给小辈红包呀。”
她面露苦恼:“哎呀,只有一个,二叔你怎么那么小气,这么多小辈只准备了一个红包哟。”
“不过没关系,谁叫你是二叔呢。”她面色转晴,把红包塞宝珠帽兜,“给最小的吧。”
“宝珠,快谢谢二叔。”
宝珠双手做恭喜状:“谢谢二叔,新年快乐呀!”
万珍揽着两个妹妹,喜气洋洋道:“新年快乐二叔,你慢走,我们不送啦。”
“砰!”
门关上,只有风卷雪声。
关二契表情扭曲,但是关家旁边通河的小道上根本没有人家,他气得踹了好几脚雪。
“#*兔崽子,有你们牛*的时候!”
……
第二日中午,桌上摆上昨晚的“年年有鱼”,万珍端来盘狮子头,拿走关工面前的碗,反身去盛饭。
背对着关工,她情绪如常,说:“爸,你招到徒弟啦?”
关工捻起筷子,指腹按住,筷尖点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哒”。
“嗯。”
“哦。”万珍把碗放下,顺手把旁边的拿走盛饭。
“那你给人家什么条件,包吃住?有没有补贴?”
关工没回头,手腕一动,筷子挨着菜碟,似乎在思考。
少顷,他说:“包吃住。”
仿佛只是普通的谈天,万珍忙着手里的事,有一搭没一搭问:“外国人?”
“对,人木艺世家,父亲病重,来华国求学呢。”
说起徒弟,关工面上无不是满意。
“哦,那你有人家联系方式吗?我给他准备个红包。”万珍说。
“不用。”关工笑,“我给他就好。他也不懂我们的习俗,突然给红包怕他不好意思。”
“也行。”万珍往旁边挪开一步,方便刘上菜,她将头发别到耳后,“那他哪个国家的啊?”
“他……”关工卡了壳。还真不知道。
珍惜没说,他也没问。
“哪个国家都可以的。”
“哦。”万珍不咸不淡说,“那他怎么找到你的?”
“他说是慕名而来的,嘿,估计花了不少功夫,人挺好的,肯坚持,有毅力。”
关工心情舒畅得很,抬手嗑瓜子。
万珍抬下巴:“爸,吃饭了就别磕了,果盘搬到柜子那去嘛。”
“诶。”关工说。
关工还没起身,刘小跑过来揽了活,还顺带把桌上瓜子壳抹进垃圾桶。
“妈,你真的是,一点事不让爸做,非要伺候他干嘛?”万珍撇下手里的筷子。
“爸你也是,筷子只拿自己的?”
“哎呦哎呦,珍呀,大过年少说几句嘛,妈伺候你爸有什么不好,这么多年都这样,别说了,别说了哈。”
刘一刻不能停,旋脚又往外忙活。
万珍眼皮一垂,唇线拉直,扫了关工一眼,到底还是没再说,大概也是烦了,从鼻孔排出一腔浊气,胸脯内陷。
“他什么时候再回来?”她问。
关工眼珠上移,愣了几秒才明白万珍说的“他”是指珍惜。
“他呀,过完年节,和他母亲一起来看我。”
万珍:“他真有心那才好。”
话在关工心里转着弯,他说:“那孩子肯定是有心的。”
“嗯。你别被骗就行。”
关工一下急了:“珍耶,你不能一朝被蛇咬就十年怕井绳。珍惜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也有考验他的!”
万珍不看他。
两个女婿陆陆续续端菜上来,她帮忙摆一下盘子。
她轻声说:“被蛇咬的又不是我。”
“那你就是歧视外国人啦?我选的徒弟我相信。”关工拍下筷子保证,“他不图我什么,就想学手艺而已。”
“就算骗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是喜欢我的手艺,喜欢偶,我知道!骗就骗,最重要的是他喜欢。”
“况且我也没什么让他骗的。”
万珍摊手,指尖向着桌上的红烧鱼,示意关工吃。
“我还是提醒你一下,爸,这个珍惜没和你透露任何具体信息,你又没他联系方式,他跑了人都找不到。”
关工伸手,筷子拨弄鱼皮。
“哎呦,你就说爸有什么让他骗的?”
“操心那么多干嘛。”
万珍没有回,似乎和关工说的只是很寻常的打发时间的谈资。
她起身唤两个妹妹来吃饭。
“洗手了吗?洗完来吃饭。”
然后才重新落座,接着下面的话题:“随便你,我就是提醒一下,到时候出事了帮不了你,当初外省的都找不到人,现在外国哪里还找得到。”
“哎呀。”关工不耐烦了,“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你妈让他带特产他都没要呢,就提着来的时候一个小手提箱走了。这孩子憨实。”
万珍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人家有可能要的不是特产。”
“啧。你怎么把人想那么坏呢!”
“行行行,我不说。让你注意嘛。”万珍说,“到时候他来了会在你这继续学的吧?我给他发红包,和你学手艺受苦了。”
关工这才缓和了面色,转而问刘:“怎么还是昨天那盘鱼?”
“不是了。”梦芾给关盼儿夹菜。
“怎么不是?”关工筷子点在鱼头上,意思是你们自己看。
“不是,和昨天不一样的。”梦芾认真说,“今天把底汤浇鱼上了,按爸你说的。”
关工筷子一撂:“唬你爸呢?”
“我又不是你徒弟,让你徒弟伺候你。”梦芾眼睛都没向关工那边偏过,吃自己的忙自己的。
刘见万珍不说话,急忙打了圆场。
“小李晚上会做新的。”
小李是万珍老公,他也笑着和话。
刘急忙把关工面前的菜换了位置,换上一盘羊肉酸汤。
“有点腥。”关工夹了一筷子,习惯地随口道。
“惯的你。”梦芾朝他飞了一眼,声音虽小,还是落进了关工耳朵里。
“芾崽子,你是要爬爸头上了是吧?”关工隐隐发怒,却又不知什么原因压制着。
梦芾不说话了,更像是懒得搭理。
“吃饭吧。”万珍淡淡发话,饭桌上安静下来。
一场年后的家宴就这样吃完了。
下午,万珍和梦芾随男方去婆家拜年,隔天下午回来,休息了一晚,带着宝珠和盼儿离开了。
再半个月,珍惜没回来,关工蛮无聊,内屋呆得少了,倒是经常去市场挑材料,囤了不少木材、衣料和石料。
接下来半个月,又画了他能想到的饰品和衣物的拆解图,扎扎实实亲手整理了一大沓,黄皮纸的,让刘用粗线缝了边,钉成册。
又半个月,总结了珍惜容易错的步骤,并且详而细地将他所不擅长的四肢雕琢要点配图书解。
再半个月,关工闲了下来,再后来清明到了,万珍她们回来了一趟,其他的没问,递给关工两个红包,说是给珍惜准备的。
这次祭拜先祖,关工比往年多烧了三手纸钱。
微雨初歇,他跪在自己父亲的坟头,膝下是碎爆竹,被水与泥洇透得哑红。
他闭着眼睛,也不知道许了什么祈愿想了什么话,良久睁眼,俯下头,拜了三拜。
还半个月,雨下得频繁,关工常把摇椅搬到屋檐下,卷几根散烟,一抽就是一下午。
也不知道那细密的续续雨天,有什么好看的,他有时定定看着发呆,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五月,六月……
芒种而至。
小镇依然还保留着农耕的传统,各家有自个儿的农田,这阵子忙着播种新苗,只有关工不知道干什么。
宝珠都要上高中了,关盼儿已经在实习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
关工拉开抽屉,两个未开封的红包摆在最里面。
他面上有点烦躁,猛地关了屉子,钥匙“哗啦”作响,也不拔,转身快步走去内屋。
内室里的门许久没打开了,偶也很久没晒,关工面无表情摸出竹台,抓起旁边干布,攥着一角荡手往台子上拍,灰尘扑飞。
直到灰拍薄了,关工手在鼻子前扇扇,摒住呼吸用布搓掉剩下的灰斑。
干完这些,他站着等灰散去,无果。
只好再把竹台搬到外面,提了桶水,拿瓢舀,一瓢一瓢往台子泼。
好在今天太阳可以,台子没多久干了。
他这才继续开门,打算抱偶出来晒晒。
他在内室仰头,先看了眼最上头玻璃柜里的殊胜,再走到下排的偶前。
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往上瞟了眼,嘴里嘀咕着:“是要晒一下了,怎么好像暗了些。”
他抱出一只民国偶,又揽上另一只战国的,刚上手,眉头就皱了。
手突然抽抖,他摸向战国偶的脖子。
“四璜组……”
玉佩没了?!
关工急忙往战国偶所在的格子摸索,怀里的民国偶抱着不方便,他托着放回原处,眼睛往它身上一瞅,呼吸蓦然紧促。
它衣服最下面的扣子不见了。
关工顾不得再找,他匆匆检查其他的偶。
这个没了袖扣,那个没了发带,有的甚至连眼珠子都被扣掉了,关工记得那是一双碧蓝色的眼睛。
他下意识喉结滚动,脖子上的青筋明显,双脚定在原地头皮发麻,一个不大乐观的念头爬上他脑海,遏制住他想挪动的视线。
他指尖停在偶人空荡荡的眼眶里,抬眼时眼皮微红,有什么遮掩他的视线,目之所及,比他看过的无数雨天还要灰蒙蒙。
他好像一下呆滞了,一动不动站着。
阳光顺从门的指引,斜扑在地上,一路延伸,攀着柜子向上流淌,将那一竖排的偶照得格外清晰,它们坐在光里,百态纵生,或愁或笑或平和地看着关工,没有语言,只有长久的等待和无声的残缺。
关工突然发了疯一样抽手拉过梯子,飞快踩上去,沾了一身灰,只一眼,顿在殊胜的玻璃窗前,死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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