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工病了。
在县里人民医院呆了两天又回家,医生说老人家身体挺好的,只是年纪大了情绪不能太激动。
关工坐在床上,背后竖靠两枕头,刘坐他旁边,什么话都不敢说。
他连碰都不让别人碰的殊胜,现在躺在他膝上。关工面无表情看着,不敢认领。
殊胜的手脚关节受损严重,明显是被人掰扯过,但是没有扯下来。
偷窃者扣下殊胜莲花冠上的金镶玉圆头簪,还有她的一只掩鬓,耳坠的珍珠,衣领上的母子扣,甚至掩耳盗铃似的偷走了殊胜的内衬。
殊胜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老古董了,比关工还老得多。
或许偷窃者知道关工对这个偶最是关注,一开始只扒走了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渐渐越偷越自信,越偷越心动,欲盖弥彰般偷了一部分留下一部分。
可是人的**无穷,贪念无尽,越来越多的偶惨遭毒手,直到如今才被关工发现。
谁是偷窃者,似乎不言而喻。
可是关工不想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联系不上珍惜,只能联系到万珍。
“爸。”
万珍一出声,关工的视线一下找到了聚焦点,他将万珍衣角揉进手中,干涩的嘴皮打颤,哆哆嗦嗦说出那句在心里酝酿了无数遍的话——“帮帮我。”
“帮爸找回来,帮帮爸爸,万珍,你帮帮我。”
但万珍只是摇头:“我帮不了你,爸,我提醒过你的。”
关工不相信,他盯着万珍,魔怔般大吼:“你骗我!你是不是骗我!”
转而大哭:“爸知道错了,你是不是在考验爸,不然你怎么知道他会骗我,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爸,你先冷静。”
“我不信!”关工捶床,几乎要癫狂,又哭又叫,说万珍骗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招徒弟,所以,所以你雇人让爸长教训是不是?是不是!爸长教训了,你把爸的东西还回来吧……”
关工的身体不受控制向下滑,手抓住的万珍是他唯一的稻草和浮木。
“还给我,还给我!我四十多年的心血,我的殊胜。”
万珍不得不往后退,她腰腹被关工锤着抓着,痛得倒吸凉气。
“骗子!大骗子!还给我!万珍!”
还没反应过来,关工抓着枕头又朝她砸去。
万珍呼吸加重,捡起枕头甩回关工床上。
“你朝我撒什么泼呢。你自己扪心自问,是我偷了你的心血?”
“关工,你宁愿相信陪了你三十八年的女儿在戏耍你,也不愿意相信你那根底不知的徒弟偷了你的东西?”
这话一下戳中了关工肺管子,他喷道:“不会!怎么会是偷呢!不是的!你走!你走!”
万珍此时也上火:“你现在情绪激动,自己冷静一下吧。大老远把我叫回来,就是为了给你这个老子骂的?活了六十多年了就这德性。”
“好了好了,你爸都这样了,你还说什么呀。”刘心烦意乱推着万珍走。
万珍闭眼深吸气:“妈你看着爸。”
“知道知道,妈知道。”
万珍走到门口,嘴张了张,到底还是没说。
他们如果真的知道怎么做,就不会把万珍叫回来了,但事实上万珍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又联系了梦芾。
既然那人说是慕名而来,大概就是顺着梦芾的帖子找到的地方。
这个时候网络并不发达,想找一个人不容易,梦芾只能一个个排查浏览记录,看有没有外国的号看过帖子。
当然,不是每个外国人的号都写自己是外国人,可能用系统的头像,可能不发动态,更可能用的是小号。
跨省的骗子都抓不到,这个跨国的,只能说大海捞针。
万珍头疼得很,公司要忙的事更不少。
刘让她吃了午饭再走。
万珍坐下,刘却自顾给关工夹菜。
关工躺房间里,她就用小碗装饭菜,然后再端过去。
伺候了关工这么多年,关工挑什么她都一清二楚,关工喜欢吃辣,却不喜欢吃辣椒,尤其有辣椒籽最讨厌,会塞牙。
刘一点点给关工挑着,随口问万珍:“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呢?”
“妈是真为你着急啊,你老大不小了,没个孩子怎么行?谁给你养老?”
她的额头与皱纹磨合了数十年,像有根干墨条在糙纸上抹过,纹路生硬,手法敷衍。
她的嘴里有吐不完的家书:“你说你,当初对你催婚吧,催着催着你也就结了,现在催生怎么就催不动了呢?”
万珍的沉默这时才打破,她说:“生命是不容许反悔的。”
“别和你妈我讲这些大道理,妈没读过书,听不懂的。”刘摇摇头。
继续道:“哎,你当时要是生了孩子,你爸也不至于让一个外国人当徒弟,你说是吧?”
刘认真给关工挑菜,全然没注意万珍的脸色。
“你爸呀,也不容易,不就是想后继有人吗?他的付出你们要看见啊。”
万珍塞口饭,安静咀嚼,听刘讲完,她才说:“爸也不瞎吧,光让我们长眼,他长嘴就行了?”
“妈,我看你不是想要孙子,你是想要儿子,儿子没有,现在把你丈夫当儿子养了。”
万珍全程语气平淡。
刘拿筷的手顿了一下,她嘴角添上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像是尴尬,也像是忍怒。
“你这孩子……说话不过脑子。”
“哼。”很轻的一声,万珍认真吃自己的,面对父母,她不希望自己是咄咄逼人的模样,但是和顽固不化的装傻充愣的假呆子讲话,真累。
“你和妈说,这事能解决吗?”
说到这句话,刘的视线才从关工的碗里挪到万珍面上。
万珍用筷子捻起碗中最后一粒米,塞嘴里。
“不能。”她放下碗,起身,“妈,医生说了爸没什么大碍,情绪这事我帮不了他,他需要的是自己消化,而不是为自己的痛苦找别人的理由,以及,帮我提醒爸,不要对他的女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果他真的没有虚长六十多年的话,他应该是有处理自己情绪的能力的。”
“珍儿呀,不要对你爸这么狠心。”刘上前一步。
万珍看了刘两秒,面无表情走了。
她讨厌别人对她假装无目的的揣测和假装无辜的消遣。
她又不闲。
……
关工家当被偷的事,谁也没说出去,大家只当那个外国人学了半年的手艺出师了。
外国人嘛,镇子的居民们对他倒是挺包容,无论是为什么只学半年,以及为什么要学,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为他找好的理由。
八月份,正是农闲,巷口扯八卦的人日日不断。
不锈钢杯装点茶水,他们可以在口子下树荫圈里坐一下午。
报纸既可以用来扇风,也能装一装关心实事。
西亭子的老毛头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展开一张这周的彩报,不参与女同志家长里短的讨论。
先是大致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新闻,再挑个字大的板块,整理整理自个儿的老花镜,他粗粝的手指在墨字上滑过,突然又滑回去,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最后点在大字下面的配图上。
“嘿!这不是珍惜嘛!”他惊呼。
“啊?”
“什么?”
“哪?”
原本按圈交谈的嫂子们敏锐察觉到了新鲜的话题。
“报纸上呀。”老毛头说。
“嚯!”
女同志们一窝蜂将老毛头圈住,闹得老爷子怪不好意思。
“哪呀?”
老毛头戳向图:“这!你们看,是珍惜吧?!”
“诶嘿!真是!”
“是是是,小长脸,单眼皮,就是珍惜!”
“关工的徒弟上报纸了哟!”
“因为啥呀?”
“我看看。”老花镜被翘起又拉远,“x国木艺偶申遗成功,国家级木艺师朴敏带来绝世新作。”
“朴敏,X国百年家族第三十代世袭木艺师。”
“诶?关工说他是多少代来着?”
“不对呀,他不是叫珍惜吗?”
“什么叫申遗?很厉害吗?”
“珍惜居然是x国人嘞?他们国家和我们友好吗?”
问题太多了,都不知道从哪个开始扯淡。
正好关工家就在巷子另一端,几个好事的嫂子们揣着报纸就去找关工。
“问问他不就都知道了?师傅肯定了解徒弟的。”
“诶哟关工啊,教的徒弟有出息了嘞,真给他挣面子。”
“可不是嘛!”
一伙人挤在关工门口,“咚咚咚”拍门,欢欣鼓舞嘴巴不停。
刘开门,为首的秋婶子立马笑眯了眼。
“哎呦喂,刘姐姐啊,你家关工真是有本事啊,教徒弟教上报纸了嘞。”
她扯过报纸在刘面前晃。
“你看看啊,珍惜上报纸了,国家级木艺师呢。”
关工循声过来:“怎么了?”
“哎呦。”一伙人围上去,也不等刘看清报纸,揪着关工就开始恭喜,“我们还真是没想到啊关工,你的偶上报纸了。”
“对啊,你徒弟可是给你长脸了嘞。”
“是珍惜吧,你看,你快看啊,是不是珍惜,我们没看错吧!”
“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
“关工,你怎么不笑啊,徒弟出息了,你还担心他抢你风头?”
“对啊关工,你怎么不开心,我觉得你可以放心,珍惜是个实在孩子,不会忘了你这个师傅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看关工脸色煞白,连嘴唇的血色都一下褪了,眼珠子盯着报纸上那排标题大字,整个人失魂落魄。
“关工啊,我们可为你高兴呢,恭喜啊!”
“恭喜……”关工喃喃出这两个字,突然狰狞着推开祝贺的众人。
“去他娘的恭喜!”
大家吓了一大跳,往后退几步,报纸掉在地上。
关工疯狗一样扑下去,揪住报纸撕扯,眼神恐怖,好像要活生生把图上那个功成名就喜笑颜开的朴敏木艺师拆骨吞肉。
刘拉着他:“当家的,冷静一点。”
刘拉不住,只好先请众人先回去,关了门,好好给关工收拾一下残局。
关工气得往碎纸堆跺脚,牙齿“嘎吱”作响,大有磨牙吮血的作势。
“国家级,木艺师!申遗!朴敏!”
“去他娘的珍惜!珍惜个屁!”
他猛戳自个儿眼眶:“老子瞎了眼,教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偷老子的东西!说不会忘了我,结果他他妈的成了国家木艺师!我就是作孽!他倒是风生水起了,上报纸了,他知道我能看见吧,他想告诉我什么?我贱?!”
跺得脚麻了,还是不解气,他招呼刘再去买一份报纸,转头在院子里焦灼地边绕圈边破口大骂。
“老子倒要看看,报纸上怎么说他的!”
“别让我找到他,非扒了他一层皮!”
刘一刻不敢歇,小跑着去报亭子里买报纸,路上不忘给万珍打电话。
“珍呀,你爸受刺激了,那个珍惜上了报纸,成了那个什么国家木艺师。”
手机传来万珍疲惫的声音:“知道了。”
院子里,关工等候多时,一把拽过刘手里的报纸,大力翻来翻去,八面的报纸“唦啦”展开,关工沉脸看向照片里笑得和煦的珍惜,紧着后牙槽继续看。
看报纸上对珍惜……不,是朴敏这个X国的木艺大师描述得多么伟大,看他这个家族第三十代传人多么不容易才重振旗鼓,看写他技艺高超的赞颂词有那么长,看他在这些文字里有多么的风光霁月,说他为世界文化的奉献多么多么重要。
关工所有情绪都化为仇恨,如果可以他要钻进照片里,亲自在珍惜的领奖台上揭穿他是个骗子和小偷!
关工聚火的眼落到文章末的彩图上,这是所谓的珍惜的绝世新作。
图上的偶,确实是珍惜最喜欢雕的西方精致脸,只是他做了修改,减少了偶的面部立体度,倒使得这个偶像混血了。
再看这个偶的发型,怎么和关工向他介绍的战国偶那么相像呢!头上还插着不伦不类的饰品,那是簪子吗?簪子是这样倒插的吗?簪子上的配饰是扇子?还是扫把?
而偶的服饰,果然也是珍惜擅长的跳色搭配,缀上看不懂的奇怪图腾,也算是有风格。
他只是在关工这学了个半吊子!
关工简直气炸,他看见下面还插入了一张珍惜和新偶的合照,照片上的偶没有穿衣服,姿势奇怪,显然珍惜是想展示他制作的精致身体。
“骗子!你和我说你相信偶有灵魂,你根本不信,彻头彻尾的骗子!”
照片下“艺术”两个字,是对关工坚守的手艺明晃晃的侮辱。
关工几乎快看得头晕目眩,怎知再仔细一瞧,脸上的愤怒突然就破了,像是被掐住脖子而拼命挣扎的受害者突然就心如死灰认了命,连愤怒这种情绪都多余,可笑!
“我真傻,我真傻,我真……”
关工“噗通”一声直挺挺倒下,如老木中空,一拂而塌。
报纸脱手,在空中轻悠悠飘晃,风一吹,不偏不倚飞罩在关工头上,像是一口被人磕吐的浓痰。
而正上方的图里,朴敏手握的偶臂上,一颗红色朱砂痣此刻晃眼得可怕。
他果然是慕名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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