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弟,梦弟!”
黑暗破开一拳微亮的口子,飘雨从中吐出,看的人同样身陷其无二致的潮湿。
“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干不了一点活,生了你我真是受罪。”
一个灰色的东西丢出门外,泥泞中滚了三圈,一动不动,似乎飘雨冷浸,这灰东西被泡开了般舒展出手脚,半大的孩子,又呆又乖坐着,嘴中“啊啊啊”叫,半响,知无人应,便一声不吭了。
凌乱的头发在雨水中逐渐服帖,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房间里突然又爆发出叱骂,她的姐姐们想为她求情,被打了。
梦弟是这家人最小的孩子,不记得自己是第五个还是第十五个,也许是第二十五个。
她没有数字的概念,只知道娘亲一直在生孩子,一直生,一直生。
她也许不是第五个,也许其实不是最小的那个。因为她两岁了。
很快梦弟的四个姐姐也被赶出来了,女孩们紧紧抱在一起,谁也没有哭。
房间里母亲的痛斥还在继续——“我真是造孽!命苦啊!我怎么这么命苦,摊上你们这群白眼狼!”
“吃我的,用我的,还不叫我顺心!”
“到底要怎样!你们要我去死吗!啊!”
可是自始至终五个孩子谁也没有出声反驳,她们习以为常。
这个家里从没有争吵。
父亲打骂母亲,母亲打骂孩子,奶奶观望沉默。
很正常,从有记忆起,家庭就是这样。
母亲偶尔嚎哭,偶尔暴怒,大部分时候又哭又叫,然后将女儿们丢出去。
她说她们实在碍眼。
“为什么就我生不出儿子!”
“为什么就我生不出儿子!”
“你们这群该死的,就不应该出生!”
娘说她们挡了弟弟的胎,一切都是她们的错。
梦弟不懂,她不明白,她与所谓的弟弟素未谋面,却平添恩怨。
可是大姐说娘亲是个可怜人。
为什么?
大姐说:“所有人都逼她,包括她自己。”
父亲又骂母亲了,骂她是不生蛋的母鸡,叫他丢了好多面子,叫家中香火断了。
她罪大恶极。
于是母亲为了赎罪,不停生孩子,包揽全家上下的家务、杂务,还要赚钱。
她像个不小心生产出来的部件,出生起就不属于她的母家,不断打磨训导然后成为了别人家的媳妇,成了母亲,她是任何东西,是母鸡,是机杼,是牛马,是贱货,是任打任骂的沙包,就是不是自己。
奶奶冷眼看她遭受打骂,奶奶说这有什么,哪个女人不是这样。
奶奶说:“你要是想过上好日子,就给你丈夫生个儿子,儿子长大了,给你找个媳妇,然后,你就真真正正地享福了!”
哦,幸福的开端就是得有个儿子。
女人哭啊求啊疯啊,怎么也得不了一个儿子。
因为这事,她不止一次被赶出去过。但是她能去哪呢?嫁出去的女儿是没有家的。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家,女儿是赔本的累赘,媳妇是摆布的附庸,只有生了儿子,再拼一生为儿子筹谋房子、事业、女人,到死,这一辈子就圆满了,死后,儿子再请法师在她的葬礼上歌颂她这一生的功德,方整一个红漆棺材,就是她最宁静安适理想的家。
梦弟被姐姐们护在怀里,其实她们谁也护不住谁,谁都不敢靠近屋檐躲雨,不被期待的生命,没有安身之处。
一朝天灾降临,粮食绝收,二姐三姐四姐被卖了换粮,大姐和她年纪被嫌太大太小,卖不出去。
但换来的粮食还是不够,一家人饿了不知道多少天,动了易子而食的念头。
梦弟懵懵懂懂,仰头只看见父母饿得冒光的眼睛。
大姐第一次在父母面前爆发,挣脱所有人抱着梦弟跑走了。
逃了不知多久,谁也没有找到她们,或者说,谁也没力气心思找她们。
一口小锅,咕咚咚在破烂的草檐下冒出肉香,大姐没有告诉梦弟汤怎么来的。
她很虚弱,但双臂稳稳抱着梦弟,昏沉间,大姐告诉梦弟,新帝上位三把火,朝廷已经发赈灾粮了,也不许民间易子而食,她们很快会安全的。
大姐将布条绑在梦弟手腕上,上面用血写了梦弟家住何方,父亲姓甚名谁。
她自始至终觉得女人在外面是活不下去的,梦弟需要回家,至少能活命。
绑好布条,目视血色痕迹,她突然笑了,梦弟望过去,大姐温柔贴近额头,说她曾偷偷在私塾窗下上过学,她也是上过学,识得字的。
只是下瞬她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女子一辈子值得展示的,无非嫁了个什么男人,生了几个儿子,儿子又有多少儿子,子子孙孙,绵延无尽的荣耀。
大姐的呼吸颤抖微凉,她温温柔柔地告诉梦弟:“大姐要死了。你别害怕。”
梦弟不会说话,“啊啊啊”抱住大姐脖子,两人的温度不对等,一冷一热,紧紧相贴。
大姐喃喃道:“别害怕,妹妹,别害怕,姐姐要去很好很好的地方了,你在姐姐怀里睡上一觉,明天就回家,好吗?不要管姐姐,姐姐的灵魂,要去另一个很美的地方,姐姐太累了。”
梦弟向来听话,她乖乖点头应下来,安静趴着。
大姐十二便许了婚姻,对方是屠夫家的傻儿子,暴躁、爱动手打人,控制不住哈喇鼻涕。
大姐必须认命,因为父亲已经收了聘礼——一头半的猪。
这已是十分丰厚的聘礼,甚至没要女方出嫁妆。
她什么也没多说,面无表情道:“听凭父母安排。”
这个时候,父亲一年四季板平的脸捏出笑颜,他指着大姐,和她们说:“都学学你们大姐,真是好孩子。”
实在是稀奇,连一岁多的梦弟都看着那张笑脸“咿呀咿呀”疑惑不已。
这个家里,承受拳脚最多的便是大姐,没有原因,她是大姐,就该承受。
可是大姐告诉梦弟,在她之前,还有两个姐姐。
那她们去哪里了呢?说不上来,不值钱的玩意儿,死活都叫命。
……
都不用等到第二天,当晚姐姐的身体已然冰冷,环抱的双臂自始至终没有分开,梦弟在姐姐怀中越缩越小,做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美梦。
姐姐死了,谁也不见怪,因为命,都是命。
……
潮湿的空气翻涌,聚成水珠,漫天水珠,“哗!”一刹而落,激起齁鼻的尘土气,热浪又迅速吞噬雨水,从黑暗的豁口喷出,倾泪的看客被炽热逼得后退,眼见豁口扩大了一倍,像漆黑天暮破壳乍现的兽瞳。
“春长!春长!”
“春长,你真是我家的宝贝。”
“你真给我家带来香火了!神仙说对了。”
春长被奶奶抱起,对方高高翘扬的嘴唇像干冷的刃,“啪”贴上她的脸颊。
紧接着父亲揽过她,笑得合不拢嘴。
最后是母亲,满头虚汗幸福地抓着她,让她抱抱弟弟。
春长第一次得到长辈的关注,整个人晕乎乎的,小心翼翼抱过弟弟。
怀里的孩子小小的,脸红彤彤皱巴巴,实在不好看,但春长还是对这个弟弟充满好奇和善意。
他来了,家人都喜笑颜开,她不会死了,母亲也不用再生了。
父亲很快抱走弟弟,春长还小,不敢让她久抱,生怕全家的宝贝出了什么意外。
春长给母亲收拾床铺,擦洗身体,因为尚小,爬上爬下十分费劲。
奶奶指挥她还有哪些事要做,做完得到一个摸头,春长又累又欢欣。
一切收拾完,奶奶拉着她出去,父亲温和地在床边逗弟弟,门关上的一瞬,春长听见父亲说:“有这么个好兆头在,我们再多生几个小子吧。给家里添上三五个小子,你就是家里的功臣。”
母亲回了什么?春长没听见,但一定不会拒绝。
向来如此。
可是功臣又算得了什么呢?女人的名字既上不了族谱,更进不了祠堂。
所谓功臣,不过是生下孩子以后,男人嘴里一秒钟说出的两个字。
即便这样,女人依然渴望之至。
谁会不想要这样的赞美呢?
春长被神仙赐名的事很快为人称道,虽说神仙点明春长命中有的是弟妹,但依然有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希望春长能够给他家招男儿。
大家对春长又亲又抱,拉起她的手在肚子上蹭来蹭去,春长一开始还算愿意,但不是每个人的手都老实,跟何况某些男人的味道不好闻。
父亲拉着她,不许她拒绝,因为话都放出去了,拒绝显得不大方。
摸摸蹭蹭又不是什么干不得的事。
最后摸过春长的人是不是都添了男丁不知道,但是其中确实有人下一胎就生了男孩。
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两年,大伙都知道春长可以招男了。
“嚯!这么神?”
“那可不,我有个亲戚,就是……现在胖小子都一岁了!”
女人们坐不住了,如痴如狂,恨不得让春长探进她们肚子里给摸一摸。
可是春长招男的事为大众所知后,依然有人怀不上男孩。
当然,这再正常不过。
不过谁会怀疑神仙呢?跟何况还有这么多成功女人们耀武扬威,就算是假的,那也肯定不是假的,一定要是真的。
那为什么怀不上男儿呢?定是被春长摸过的人太多,能力减弱了。
怎么办?讨些春长的头发,烧成灰和水喝,剪下指甲,磨碎了吞服,春长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成了可食用的良药。
吃起来觉得恶心?知道这样可以怀男孩,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至少比喝牛尿的偏方味道好,比吃蝙蝠屎的方子好寻。
但是东西有限怎么办?钱,花钱买。银子越多,要到的指甲头发质量越好。
春长躲在床底,发抖的双臂死死抱住自己。
她的手指甲床极其短小,指尖不正常肿起,展开像是蛙掌。
“春长,出来吧,该吃饭了。”母亲的声音轻轻柔柔地,耐心极好哄了一炷香时间。
春长在她的催促声中呼吸愈发急促,她小心睁眼,一张侧倾狞笑的脸就这样挂在床底缝隙,肩膀耸动着要往春长的方向钻。
又是一张狞笑的脸,男人克制住怒气,叫春长快些出来。
“啊!啊!”
春长捂住耳朵尖叫,刺激下的眼泪没有睫毛阻挡,直挺挺砸在地上。哭泣让上眼皮短粗的一小截扎进眼球摩擦,眼泪越多,眼睛越疼,疼痛与恐惧迫使眼泪外涌,陷入恶意的死循环。
“啊!啊!”
“砰砰砰!”
春长光秃秃的头往墙上砸,鲜红的血错落顺着墙壁淌,她泪眼朦胧看着长条粘稠的印子,突然想起了大姐。
姐姐,死原来是一种幸福。
“哎哟哟,祖宗哟,可别砸坏了,你如今身上什么都值钱嘞!”
毛发、指甲、眼泪、血液,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都是未来的富贵。
父亲终于耐心耗尽,骂她:“不中用的狗崽子,不就是要你点东西,你浑身上下什么不是爹娘给的,别扭什么!缺你吃喝了?”
“不懂感恩的白眼狼,白养你了!”
“又不是要你命,给老子滚出来!快点!”
回应他的是春长的尖叫。
“啊!啊!”
春长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除了死,只剩下尖叫,她不想听见那些声音,不想再见何人,她要疯了,不,她已经疯了。
哭得要窒息,春长仰倒,身体抽搐着叫:“姐姐。”
一只迫不及待的手霎时探进床底,将春长拖死猫般拖了出来。
……
挣扎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春长终于有一天不需要忍痛奉献身体。
她亲爱的家人为她修缮了一座小庙,小庙修得有模有样,红烛,香火,莲台,金黄的帘幕半遮住其中春长的身影。
她不需要做其他事,在台上恪守脚不沾地的原则,为求子的人赐福即可,一次五百文。
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求的人多了,五百文也成了优惠价。
春长被高高捧起,不许落下。
求子者趋之若鹜,只多不少。
“仙姑!仙姑!”
“救世的仙姑!神仙托来普度众生的仙姑啊!”
在仙姑的助力下,如愿的人自是死心塌地,未如愿的人,只能说心不诚,如何心诚?捐钱。
如此一来,未如愿的人不外传,如愿的信徒大肆宣扬,春长已然成为大众口中暂宿人身的真神。
人类拜佛求神有时不求结果,只为安慰自己还有后路。
压抑多年的愤懑、怨念、苦水,都在一声声“仙姑”中得到慰藉。
神台上的春长面无表情,脑子浑噩,她的出现,到底是有意义还是荒谬。她现如今连自己是否痛苦都分不清,又如何救人脱苦。
帘幕愈发厚重,珠宝玉石不要钱似的镶上去,明亮的黄缎子绸子交叠错乱,一层层累积成深暗的姜色,春长的身影也离信徒越来越远,越来越高,幕帘严严实实遮住春长的脸,这场神仙度化的仙姑奉身赐子闹剧无人质疑。
父母也不叫她春长了,她是仙姑,不能有俗世的名讳,她要永不沾尘,无私奉献。
忽有一日,座下钻出一男童,欢喜拔开一层层帘幕,见着春长的脸,愣住了。
春长一声不吭,她早忘了话如何讲了,只垂眼淡淡看着他。
谁知那男童歪头,唤了她一声——“姐姐!”
姐姐?
姐姐?
姐姐?
原来她在高坐莲台之前,还有亲人。
那她到底是梦弟,是春长,还是仙姑呢?
春长迟钝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大姐,不,是三姐。
她说女人需要一个家才能活下去,但是,春长活着,却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人到底是靠什么活的呢?
靠五谷喂养的躯体,还是精神喂养的灵魂?
仙姑困顿的灵魂思考不了这些多余的东西。
春长确实需要吃五谷维持生命,但是大家似乎已然忘却了春长,庙里只有被**裹挟的仙姑,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姑,普度众生的仙姑,无人在意春长如何。
待父母数够了钱,欢天喜地再想安抚春长的时候,她只有一口气了。
这一口气进进出出,吊着春长的命。
“怎么办?”
“喂些东西应该能活。”
父亲犹豫了。
他们只要无私奉献的仙姑,不要会反抗挣扎的春长。
春长掀开狭长的眼缝,将一圈人扫了个遍,霎时令人遍体生寒。
母亲怕春长不配合,压住她的肩膀低声安抚。其实春长早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她虚弱得几乎下一秒就会昏死。
肩膀上的力道让她疼痛且恶心。
“没事没事。”
春长惨白的脸向一旁偏,大人的腿缝间,钻出一张欢快健康的脸,纯挚活泼,不沾恶俗,那是她弟弟,她身上最后一根稻草。
“我恨你们。”
春长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万分诧异,几乎没分清刚刚闪过的声音到底是风声还是有人说话。
待明了是春长发出的,皱眉质问:“什么?”
唾液滚过艰涩的喉咙,舌头刮着上颚在春长脑子里发响,这次她定定看着父亲,干巴巴的嘴唇像生锈满是裂纹的铡刀。
“我恨你们。”
“我恨你们!”
“我恨你们!”
“啪!”
父亲一个巴掌毫不犹豫扇下去,春长凹陷的脸砸在莲台上,“砰”得一声闷响。
她脖子那么细,奶奶看得心惊肉跳,几乎以为春长的脖子要断掉。
但奶奶只是沉默,一如往常。
“我恨你们……”
“我恨你们……”
已经是无意识的呢喃,她一声又一声如梵音绕耳,像是恶毒的诅咒,放大黑夜中黏腻的恐惧。
父亲受不了了,他说反正她也不听话。
“白眼狼!”
“真是白眼狼,不懂得感恩!”
身体被抬起,架住,摆出慈悲的姿势,又厚又重的塑泥倒下来,将春长困在里面,要她成为真正慈悲无私的仙姑。
塑泥糊住脸前,她盯着偷偷躲在角落的弟弟,与那懵懂的眼神对撞,她嘴角微微弯起,嘴唇张合,只说了两个字——“恨你”。
塑泥一层又一层,春长在其中挣扎,眼见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们不再考虑塑像的美观,只要里面是春长就好。
不知到第多少层,春长不动了。
仙姑不能消失太久,否则人心如何稳定,香火钱如何铺满欲壑。
泥塑烘干,刻刀匆匆雕刻出形状,涂上金粉,仙姑已飞升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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