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姑的光辉照耀庙堂。
金色光粉,混着担心后怕、可耻的**、不痛不痒偶然的心虚,一层一层为仙姑像镀金。
庙堂越建越高大,金粉越涂越厚,无人窥探得到仙姑的神颜。
黑暗如火,顺着光圈蚕食视线,目之所及的景物似灰屑飘飞,风起之时,猛然朝郁离瞳孔袭来。
春长的声音虚小,在浓黑中只有薄薄一层。
呆呆地问:“你是谁?”
“哦,我记得您……神仙大人,我见过您好多次,在槐树下。
紧随其后是春长哀哀的质问。
“您后来怎么不再来了?
您对我的庇佑,在弟弟出生后便结束了吗?
您当初是为了而弟弟显灵,还是为我来的,尊敬的神仙大人?
为弟弟吧?谁会为我而来呢,谁会呢?没有人,从来没有。
您唾弃我了吗?是我做错了事吗?是我不乖吗?”
质问到最后,只有郁结的委屈。
“神仙大人,我好痛啊,好痛,您愿意再救我一次吗?求求你,再救我一次。”
声音停顿数秒后骤大,长在郁离耳边似的,一声声叫喊:“你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
“是谁的错?是我的错吗?是他的错吗?是你的错吗?”
“是谁的错?是我的错吗?是他的错吗?是你的错吗?”
突然清脆一滴——“哒。”
春长急促的声音陡然消失,黑暗中只剩下郁离的喘息和泪落声。
郁离双手撑地,掌心触到两片黏腻,分不清是自己的眼泪还是春长的血。
她的好心,办了坏事。
是谁的错?是谁的错呢?
“是……”
“是我的错。”春长的声音贴在郁离耳边,她哀哀道,“都是我的错。”
冰凉的叹息短促:“我懂的,是我的错。命运,无法更改的命运。”
郁离听得心碎,她双手在空中揽抱,想找到春长的位置。
什么都抱不到,什么都回不来。
耳边春长的声音逐渐淡去,风吹而散:“算了。”
这个世界没有教过她如何反抗命运,她走到了既定的结局,匆匆一辈子,失望至极,怨呀恨呐都苍白无力。
算了……
居然算了……
只好算了……
“不能算了。”哽咽从喉咙里挤出来,郁离双目回神,“不能算了!”
并二指擦过唇齿,指尖霎时鲜血涌出,再迅速自上而下划过额心,地面的眼泪浅浅冒出绿光,如星子腾起绕着郁离沸腾,而后炸开一片血雾。
妖怪两眼红红,小心拨开雾气。
雾后是春长小而忙碌的身影,她的弟弟出生了,全家上下都高兴。
春长能吃饱饭了,有了新衣服。
弟弟来了以后,父母终于又养得起她了。
春长哼着歌,嘴里嘟嚷着,和再也见不到的姐姐们说话。
她说:“弟弟要让全家都过上好日子了。”
她想知道姐姐们什么时候回来,春长现在说话流畅多了,个子也抽高了几厘米,她想告诉姐姐们。
但是她不敢问父母,不敢问奶奶,大家都围着弟弟转,不会愿意回答她的问题。
歇下来的时候,她就两手抱膝坐在门口的碎石堆上,仰头往槐树粗枝上探看。
那里是神仙喜欢呆的地方,有时这位神仙睡糊涂了,会不小心漏出衣角。
春长就默默看着,像是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她和神仙的秘密,每次想起都在心里偷笑。
她今日还是在老地方坐着,槐树的阴翳落在她脸上,她眨动酸涩的眼睛,奇怪怎么那么久没见到神仙来了。
而郁离就在她身后站着,张手想要将她被风吹蓬的乱发压下去。
然,手穿过头发,她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触碰到春长。
郁离看着自己透明的手,一阵恍惚。
眼底绿草抽长、弯曲,即刻枯萎,黄灰的槐树叶旋转着飘入她的视线,忽而被朔风拉起。
郁离随叶扭头,瓮牖木门旁,刚还在自己身边的春长歪在妇人们怀中,妇人拉高她的衣摆,又扯开她的裤子,胖瘦不一的手迫不及待钻进去,手心换手背,渴极了一般肆意揉捏春长的身体。
若说家长会有意见?那必是没有的。
爹娘和奶奶,只在一边笑嘻嘻看着,拍手称趣。
小孩子嘛,不需要什么羞耻心,她那么小,没腰没屁股的,哪来的尊严和羞耻,她什么都不懂。
小孩子嘛,招婶姨们喜欢,摸一摸是她们觉着可爱。
所有大人都在笑,表情各样,无不是欢喜。
郁离眼睁睁看着,无人在意的春长,乖巧憋住痛呼,手脚上的淤青不像是长辈欢喜下的馈赠,倒像是**扭曲之下的留痕。
女人们被儿子这种虚无缥缈的香火逼疯了。
她们说:“真是稀了个奇,非要试一试不可。”
男人压在春长身上,说:“真是稀了个奇,非要试一试不可。”
他扯开春长的衣服,汗味和腥气混杂的手一把捂住春长嘴巴。
“叫什么,别叫!”
“呜呜呜……”
男人捂得愈发用力,直到见春长眼白要因缺氧翻上来,才将将松了些手,留一条可呼吸的缝。
青天白日下,就在自家的篱笆旁边,春长身上又是泥又是淤青。
郁离跑过去想制止,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跑,依然无法离开原地。
她气得不轻,想尽办法阻止,可是透明的双手什么都握不住。
“血……”郁离咬住指尖,欲捏出一个可以破解的决。
然而她什么都做不到。她只是一片透明的魂魄。
“血……”春长流了好多血,将她身下的草都染得斑驳。
“你在做什么?!”
春长的奶奶这时跳出来,但是为时已晚,春长歪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男人慌张一瞬,转眼面露正经:“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都看见了,你做什么我都看见了!”奶奶言辞凿凿,拉住男人不许他走。
但是一个老人家又怎么拗得过大男人,于是春长的爹娘也跳出来,大喊大叫着说他们也全都看见了。
“父老乡亲们都来看!都来看看这个畜生对我闺女做了什么龌龊事!”
见男人抵死不认,夫妇两直接将男人所作所为从头到尾事无巨细说个遍。
“畜生!畜生!”
男人满脸通红,只想堵住他们的嘴:“冤家诶,我们单独谈谈,都是误会啊,真的。”
夫妇二人收到男人眼色,嘴里说着:“你不讲清楚这个镇子你再待不下去!”
四个“从善如流”的大人们进了屋,没多久,便与男人大哥长老弟短地出来了。
“没事了,没事了,大家散了吧,都是误会,误会。”
“真是误会?你可不能逗乡亲们玩呀?”
春长爹大手一挥:“自然,自然,我都和这大哥谈清楚了,真是误会一场。”
说话的乡亲低头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春长,什么都没再说了。
人群散去以后,三个大人在屋里叮叮咚咚数铜板。
不多,二十个。
捏在手里,往钱眼里一吹,迅速放在耳边,还能有微响。
门外自始至终无人在意的春长睁开一条眼缝,身体的疼痛和头脑的晕眩让她不自主抽搐。
郁离震惊得好久缓不过神,脚下生了重铁,一点点走到春长身边。
事情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她才终于走到了她身边。
春长微弱的呼吸牵动她这薄薄一片魂体,无风起波澜。
她恨自己耳朵如此清明,听得见屋里人讨论春长死后如何。
“死了?死了正好,再去薅那男人一笔。”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家人,目睹春长的痛苦,贬低春长的痛苦,贱卖春长的痛苦。
春长呢?郁离见春长重新闭上眼睛,知道春长一定会说——“算了。”
“家丑不可外扬。”他们这样教导春长。
眨眼之间,春长还是盘坐在槐树下,槐树的阴影笼罩她,她在阴影中抬头,这一次没有再说神仙,说起了她的姐姐。
“我想她们了。”
春长说,她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姐姐们。
她们还在的时候,以身护着春长,不在的时候,已在春长的生命里留下无数嘱托。
她们经历过了一遍人生,早早提前将自己摸索着学到了尽数教给了妹妹。
流血了什么能止血,受疼了怎么能止疼,受制了如何保护自己。
她们说:“等姐姐们大了,就带你走。”
可是姐姐们啊,谁都没有长大。
“想活着,要么命够硬,要么命够贱。”春长突然这样说。
突然身后鞭炮齐鸣,一男一女抱着初生的儿子前来道喜。
她们笑着喊躲在门后的春长——“喜姑”。
“喜姑真真是神仙托福,来凡间给大家送儿子来了。”
妇人喜气洋洋,极为和善地想把春长从门后拉出来,见春长死死扒着门框,连声说她是害羞了。
下一秒,奶奶一巴掌打在春长手上,咬牙切齿地让她听话,转脸面对妇人,又换上笑得没眼睛的热情。
春长不肯出来,娘亲就眯笑着眼在她身后揪肉,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傻丫头,这是给咱送钱来了。你弟弟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你还不去给弟弟收钱?”
春长收了妇人的钱。
妇人说:“喜姑要保佑我二胎再得子。”
原来所谓香火,一个是不够的,一个还不够吗?春长愣愣想。
她自是不敢说这话,说出口是要被打巴掌的。
妇人刚转身,春长手里的钱就被她爹拽走了。
春长又想,这钱不是来还愿的,是来贿赂神仙的。
可是根本就没有神仙,所以这钱是安慰自己的。
大人们在屋里嘘寒问暖地客套,春长想躲得远远的,又不得不呆在屋子里,她怯怯抬头,正好撞见妇人的男人对着她笑。
春长一下就白了脸。
“春长!春长!”
爹在喊她。
春长两腿打哆嗦,在彻底腿软之前,春长屏气冲出门,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身后没有洪水猛兽,只有人面兽心的怪物。
那个男人,也曾摸过她的身体。
不过这有什么奇怪呢?春长脸色煞白地自我安慰,“这个镇子里,摸过我的男人,不是随处可见吗?”
想到这里她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下一秒整个人倒下去,蜷成一团,腥黄的液体浸湿她的裤子,潮湿爬上身体,捏着她喉咙作呕,她呆滞了好久,才发现作呕的是她自己。
再然后呢?再然后春长无处可逃。
她只能躲在床底,一次又一次拿光秃秃的脑袋撞墙。
她亲爱的爹娘和奶奶,剪光了她所有指甲和毛发,嫌弃长得太慢,最后连根拔起换钱。
“你是姐姐呀,爹娘养你这么多年,你连为这个家付出都不肯吗?”
“你是我们的孩子啊,春长,你为这个家着想吧,为你弟弟想想吧。”
“以后你弟弟长大了,一定对你好,你就不要躲了,不会痛的。”
不会痛的,不会痛的,真的吗?
真的吗?
真的吗?
春长已经被骗得体无完肤,她的生身父母,要将她一身血肉都重新夺去。
我欠他们的。他们永远都这样说。
我一辈子都欠他们的。
我欠他们的。
“我欠什么呢?”春长呆滞的眼睛里逐渐染上疯狂。
“我欠什么?谁知道啊,我欠什么?”
“我到底欠什么?!”
没人告诉她,也没人说得清楚。
“给你们好了,全都给你们好了!”
高高在上的父母,永远相信他们的女儿明天就会服软,他们不在意春长饿不饿渴不渴脏不脏累不累,他们只要春长服软,这样省劲。
明天的春长,依然窝在床底,黑红的血从床底大片溢出,触目惊心。
他们踮着脚尖进来,不让血迹染红新鞋。
奶奶啧啧拍膝盖,痛心道:“都是钱啊!”
春长不想长大了,反正,神仙走了,姐姐们也走了。
她总是欺骗自己,可是她们没有回来过。
神仙,你还回来吗?
姐姐,你们还回来吗?
……
她爹一巴掌打在娘脸上,大骂蠢妇:“她怎么会割腕,用什么割!”
奶奶哆哆嗦嗦,像揪死鸡一样提溜着春长,一家人找小路出镇子找大夫去了。
他们还要脸面,还要赚钱,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在镇子里找大夫。
大夫说春长不是割腕,是咬腕。
她把自己的手腕咬成一坨还有骨头的烂肉,就这样连皮带肉咬,一点点把自己腕口咬开。
也许春长真是命贱又硬,也许是命不该绝,她没死成。
她被越捧越高,越说越神,她变成了仙姑,仙姑不用神通广大才受人敬拜,她只要能让女人生儿子。
仙姑可以不食人间烟火,春长却会饿死。
她知道她逃不出去了,假使她逃了,她去哪呢?
神仙不会回来了,姐姐也不会。
她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春长因长期灌药而呆滞的眼睛垂下,她的思维极其迟钝,却又是以往没有的清明。
姐姐不会回来了,她们死了,被她这个仙姑,被蒲团之上跪拜的女人,被无所不用其极的男人,被这个扭曲的世道给害死了。
她们被害死了!
春长饿死,而仙姑得道升天。
肉身裹金泥,三魂不得息,归兮归兮无所依,去矣去矣无所觅,孤光照我一片心,骷手偻脊凄无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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