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剪好后裴昨出了房间。
他坐在沙发一角，伸手摸出烟捏在指间，低头慢慢转着，始终没往嘴里送。
在这间隙，他注意到了茶几上的相框。
照片一入眼，裴昨就知道这是池今刚到上海那段时间拍的。
相框里的池今还带着儿童稚气，圆润的下巴泛着淡淡的婴儿肥。因为没笑，梨涡完全隐在了肉乎乎的脸颊里。
镜头里，坐在池今前方的裴如笑得格外灿烂。她嘴角高高扬起，就连眼角的细纹都在诉说着幸福。这般开怀的神态，裴昨记忆里从未有过。
由于裴如常年缺席，导致裴昨对她的认知始终停留在四岁之前，也就是裴如尚未私奔远走的那段短暂岁月。
裴如与裴秦飞的关系从小就不算好，前者生性倔强，凡事据理力争；后者深陷大男子主义泥潭，性情暴躁易怒。即使池今外婆外公向来对儿女都是一视同仁，处事公正，两人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矛盾冲突不断。
或许是受与兄嫂僵持关系的影响，裴如对裴昨也亲近不起来。即便这个孩子自幼生得眉目清秀，稍长后又格外乖巧懂事，她也只是淡淡相待。
客厅浸在黑暗里，只有月光打在了相框上。裴昨就着这点微光，凝望照片许久。
收回目光后他拿出手机，给绿豆发了个微信。
Z：【监控录像发来。】
绿豆应该是也还没睡，很快回了消息：【池今退烧了没？那孙子挨我两脚就溜了，明天高低得整块“恶犬勿近”的牌子镇场子。】
紧接着绿豆又发来一条语音，语气沉了几分：“别跟这种疯狗一般见识，越搭理他他越来劲，你犯不着跟他耗。”
Z：【犯得着。】
绿豆没再多言，眨眼间发来录屏文件。
-
夜雨在深宵悄然收住脚步。整个世界褪去纷扰，只余下一片澄澈的安宁。
这座城市深夜时好像不怎么能看得到星星。
车灯、路灯、霓虹交叠成网，都把星光锁在千里之外。
池今依旧睡得安稳，潮红褪去的脸颊泛着薄汗，呼吸绵长舒缓。
整宿，裴昨时不时走进房间，检查她有没有裹好被子。第三次摸她额头时烧劲儿彻底退了，脸上泛起的红点也都消失不见，只剩些凉津津的汗。
凌晨四点，池今从深眠中苏醒。退烧后的清醒让她更真切地感受到身体的疲惫。察觉到浑身不对劲，睡不舒服，池今慢慢起身换了件睡衣。
她发现家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门缝也毫无透光的迹象，以为裴昨已经走了。
烧是退了，但池今还是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嗓子也干得厉害，她想起冰箱里还有盒牛奶，打算去喝一口，润润嗓子。
池今揉了揉眼，推开房门。
走到客厅，在一片朦胧中，她看见裴昨单手撑着额头靠坐在沙发边上。
此刻天已经蒙蒙亮了，晨光在云絮间若隐若现。在日出前的寂静里，落地窗已经漫进薄雾般的微光，将客厅里的家具轮廓晕染得影影绰绰。
连同沙发上的男人，也融进了这层氤氲的光影里。
光影里传来低哑的问询：“怎么醒了？”
池今思绪全无，走上前开口问道：“你一晚上都没睡吗？”
裴昨抬眼撞进她带着些倦意的目光：“还难受吗？”
池今摇摇头。
“那怎么醒了？”
“渴，想喝牛奶。”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裴昨站起身：“放哪了？”
“冰箱里。”
裴昨从冰箱拿出来一罐纯牛奶，走进了厨房。
池今走到餐桌边，拉开把椅子坐了下来。
她看着裴昨打开煤气灶，往锅里倒了小半锅清水。水烧开后，他把牛奶罐放进锅里，站在灶台前时不时伸手摸摸罐身。估摸着温度差不多了，用抹布包着手把罐子捞出来，拧开盖子，热气和奶香味一下冒了出来。
“用小鸭子的杯子装。”
裴昨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将热好的牛奶倒入印有小鸭子图案的杯子，端到池今面前放下。
他坐在了她旁边。
牛奶有些烫，池今只好用手指转着杯沿，一小口一小口啜着。
这时裴昨又伸过手背触了触她的额头。
人在清醒的状态下，身体的触觉似乎就变得特别敏感。当裴昨带着体温的手背贴上她额头时，昨夜池今在昏沉中感受到的模糊的触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池今本来正低头喝着牛奶，因为他的动作她呼吸一滞，像被烫到般本能地瑟缩了下。
他望着她的小动作，眉梢微挑，非但没收回手，反倒往前探了探，又用手背测了测她的脸颊的温度，“怎么，现在知道躲了？昨晚追着我喊哥的劲儿呢？”
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事儿发生。
池今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那些在高热中失控的片段如走马灯般闪过，连带着退烧后的虚弱都化作了无地自容的燥热。她耳根瞬间烧得通红，牛奶杯沿还贴着嘴唇，慌慌张张抬了抬头，一层薄得透明的奶皮就这么黏在唇上，像朵白生生的小浮沫。
“我，我烧糊涂了……”
裴昨望着她唇上那层奶皮，恶劣劲儿反倒更甚。他屈指敲了敲杯沿，笑得散漫：“烧糊涂了？那怎么没喊别人哥，偏逮着我不放？”
池今有点急：“昨晚就咱们俩在，我还能喊谁呀？！”
裴昨眼尾懒懒扬起，晦涩慢慢化作了淡淡的压迫感：“再给你个机会，喊声哥哥听听。”
看着他这副无赖样，池今干脆直截了当地问：“裴昨，我生病时候喊你哥，你是不是觉得特有意思？”
转瞬之间，裴昨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他突然收起玩闹的情绪，原本随意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问题突然抛来，池今猝不及防，她完全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话题。
池今原以为，裴昨会用与她相同的方式，将那段过往彻底封存。
他的目光压得池今心里发慌，她低下头，根本不敢与他认真的眼神相触。沉默了好一阵，池今才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没了底气，对比刚才小了不少。
“去年。”
裴昨目光灼灼，声音有些沉：“情况都清楚了，什么感受？”
玻璃杯里的牛奶正腾起细密的乳白雾气。袅袅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珍珠般的水珠，顺着杯壁蜿蜒滑落，在杯底晕开浅浅的水痕。
池今垂眸盯着杯壁凝结的奶珠。她把牛奶杯往唇边一凑，舌尖抵了抵杯沿，声音凉丝丝地碎在空气里：“不重要。”
其实知道真相时，池今第一反应不是害怕失去亲人。是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从血缘到名分，裴昨都无需履行哥哥的责任，而她却心安理得地将这份珍贵错认成了理所当然。
池今不得不承认孩童时期的自己行事总带着几分肆意妄为的幼稚。因自幼缺失父母关爱，又算是寄人篱下，所以她总把裴昨当作情绪宣泄口。
因为裴昨爱她，护着她。
仗着他毫无保留的偏爱，她把所有委屈、不甘都一股脑抛给他，哪怕事后满心后悔，却始终改不掉这个坏毛病。
可裴昨自始至终都是这场风波里被命运无情推搡的无辜者。这场命运的闹剧里，池今却始终是被他捧在掌心的主角。毫无血缘羁绊的两人，她是多被他偏爱的那个。
现在回想起来，她才懂得这份感情有多难得，多珍贵。
难得得让她愧疚。
珍贵得让她执念于回到过去，想将从前少给他的偏爱，一一补上。
-
等池今喝完牛奶，裴昨就离开了。
这时候天还没亮透，时间还不到早上五点。
裴昨并未折返店内，而是驱车驶向城市边缘一处陌生的角落。
高二那年，裴昨有阵子曾靠给同学辅导功课赚外快，其中就包括罗谚在内。当时罗谚成绩算不上很差，不至于占用周末连轴补习。可他偏要报课，就是想在裴昨眼皮子底下刷存在感，变着法儿刁难他。
关于罗谚家的具体地址，许多细节已被时间冲淡，但大致方位裴昨还没忘。
裴昨即将要开到罗谚所住的小区，转过路口时，一眼就看见隔壁小区那家叫“涮了么”的啤酒鸭店。
大清晨，街上的早餐摊都还没开张。只有那家店还亮着灯，一直没打烊。店门口只支着两张桌子，一群汉子围在其中一处，又说又笑聊个不停。
酒精烧得罗谚满脸通红，他扯着破锣嗓子，把开瓶器举到旁人嘴边，东倒西歪地模仿记者模样，追问那些荒唐问题，含混不清的醉话让整桌人哄笑。
罗谚仰脖灌下半瓶啤酒，把瓶子重重砸在桌上：“不就是打架？老子当年单挑三个体育生，揍得他们满地找牙！”他故意撸起袖子，指着不存在的伤口：“这疤，看见没？警察来了我都没怂！”
有人嗤笑：“吹吧你！”罗谚抄起开瓶器猛拍桌板，震得花生米掉了一桌：“不信？上个月城东那拆迁队闹事，带头的见着我都得喊哥！”他唾沫横飞，又把校门口被保安驱赶的糗事，添油加醋成 “震慑黑恶势力”。
裴昨下了车。他的步子不算招摇，也不算收敛。
罗谚大概是醉得太狠，眼神涣散地盯着远处，即便裴昨已走到三米内，那人仍歪着脑袋跟旁人碰杯，酒水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丝毫没察觉记忆里的人就在面前。
裴昨进了这家店，买了三瓶冰啤酒。
结完账，他提着三瓶啤酒对着有人的那桌走去。瓶身凝结的水珠顺着他指缝不断滴落。罗谚正举着酒杯，歪歪扭扭地要给旁人灌酒，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嚷着：“今儿谁不喝趴下，谁就是孬种！”
还没等罗谚喝进嘴，裴昨突然挥起一瓶啤酒，狠狠砸向他后脑。
玻璃崩裂声刺耳，罗谚闷哼一声栽倒，酒水混着鲜血在桌上蔓延。众人吓得四散，裴昨又抄起第二瓶，对着挣扎的罗谚肩膀砸下去，酒瓶再次爆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地上的罗谚，将最后一瓶啤酒重重砸在他耳边，冰凉的液体浇在伤口上：“活够了？”
裴昨欺身而下，膝盖狠狠碾住罗谚的后心，另一只手揪紧他的头发。罗谚疼得杀猪般嚎叫，却也抵不过头顶传来的森冷质问：“昨天欺负谁呢？”
灰云慢慢被揉成浅浅的粉色。很快，粉色不断蔓延、加深，化作瑰丽的橘红。整片天空被渲染得绚烂夺目。云层被染成了金色的绸缎，丝丝缕缕地舒展着。
啤酒鸭的香气混着血腥气，在晨风中弥散开来。
裴昨慢慢直起了腰。
罗谚明白了裴昨的动机。他满脸是血地从地下撑起，染着红油的睫毛下一双眼通红发狠：“你个龟孙子！拿女人当由头算什么汉子？”他踉跄着抓起半块碎碗，手刚举到半空，膝盖就被裴昨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栽倒时，碎碗擦着裴昨裤腿飞了出去。
这个时候，太阳探出了小半张脸，光芒还稍显柔和，却已让大地镀上了一层金边。它缓缓上升，挣脱云层的束缚，光芒越来越盛，将晨雾驱散，照亮了远处的楼宇、街道。最后，落在裴昨棱角暴凸的侧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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