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喝完牛奶,池今重新躺回了床上。
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个备用机充电。
充电间隙,那个敏感话题如附骨之疽,又缠上了池今心头。虽然她当时回应得轻描淡写,但心底的波澜怎么也压不下去。
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
这感觉跟膈应沾点边,但也不全是。
归根到底,是对既定事实无从改变的无奈。
就像明明清楚问题所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地发闷。
池今把自己裹进被子,侧身蜷在床上。她越是想把昨天的事抛在脑后,罗谚的每句话反而愈发清晰。
“高考第二天打架、肄业、欠债”。那些话化作锋利的荆棘,密密麻麻扎进池今颅骨,让她忍不住闭上眼。
裴昨在池今心底始终是皎洁明月般的存在,即便他眼下狼狈潦倒,但她还是认为这些带着破败气息的描述,根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她半句都不愿听,更不愿信。
可眼前状况让她本能猜想,这三件事或许有关联。
池今反复咀嚼着这荒诞的组合,有些难受,仿佛有人攥着她的心脏,迫使她将记忆里的裴昨和罗谚口中狼狈不堪的形象强行揉捏在一起。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好久,罗谚充满戾气的言辞和记忆里裴昨温暖的笑像两股力量在脑海中不断拉扯、冲撞。时而融合,时而撕裂,让她心烦意乱。最终倦意卷着池今混乱的思绪,拖着她沉沉睡去。
梦里,池今又看见少年时的裴昨。
他穿着白色校服,举着自制的竹蜻蜓,后颈被晒得通红。他半蹲着把竹蜻蜓轻轻放到池今掌心,眉眼弯弯:“帮哥托着翅膀,咱们一起让它飞起来。”
池今刚托住那颤巍巍的竹翼,竹蜻蜓却摇摇晃晃飞过稻草堆。刹那间,晴天变得阴沉沉的。
裴昨手里的竹蜻蜓突然变成了碎纸片,簌簌飘落时,她才看清那是张张破烂的欠条,转眼就被狂风卷得无影无踪。少年裴昨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神情变得冷冰冰的,陌生的阴鸷爬上他稚气未脱的五官。她想追上去拉住他,脚却移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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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池今没有被惊醒,但睡得很不安稳,眉头始终紧锁,在梦里不断辗转。
再次醒时,已经到了中午。
凌晨起床时池今还是觉着浑身难受,慢慢腾腾半天才坐起来。但这次睡醒之后滞重感完全消散了,整个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不舒服的感觉全没了。
池今知道自己做了个梦,但不记得梦里的具体内容了,只残留着几分心悸,让她隐约觉得是场噩梦。
脑海中实在拼凑不出画面,她打了个哈欠,索性不再琢磨,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洗完澡后,池今想着化个淡妆。
当她拿起口红准备完成最后一步妆容时,突然想起昨晚在裴昨车上摸到的那个东西。
黑暗里摸到的硬物形状有些熟悉。
那好像,是根口红?
外壳好像还是丝绒质地的。
昨夜暴雨滂沱,她又发着高烧意识昏沉,连那个物件的轮廓都没看清,只模糊记得是毛茸茸的触感。
裴昨副驾驶怎么会有支丝绒口红?
池今捏着自己的口红突然愣住。昨天裴昨到医馆接她时,车子也是直接停在了门口,来之前他是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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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池今没急着去找绿豆拿中药。她上完课后先去补办了手机卡,随后便一直窝在家里。
第二天恰逢休息日,池今上午练完芭蕾,中午和许笑敏约了个饭后无所事事,就往医馆去了。
到了医馆,她没马上进去,而是先跑到门口的秋千上玩了一会儿。
进店后绿豆正在打游戏,看见池今又调侃起来:“‘病西施’满血复活了?”
池今平静地反驳他:“我是健康美少女。我的药呢?”
绿豆眼睛黏在屏幕上。
“就这还健康美少女呢?刚自称完就问药。等会儿,这波推完给你拿。”
池今挨着柜台坐下,手指绕着发尾:“说起来有点神奇……中药还没拿,病就已经好了。”
绿豆把手机倒扣在桌上,“老朋友到访了?”
如果对方是个普通男人,她自然不会开口提这件事。但他是医生,在专业面前,倒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池今回答:“嗯,昨天就来了。那药还得接着喝吗?”
“药得喝完。你这体质虚,最后几副是巩固气血的。”
池今点点头。
时间还早,她自然而然地开启了话题。
“绿豆哥,你和裴昨是高中同学吗?”
绿豆从冰箱里拿出冷藏的中药,说:“可不是嘛,高一刚开学,我俩就被分到一桌坐着了。”
“那你对裴昨应该知道不少吧?”
绿豆笑了笑:“算清楚吧,他这人不挑吃穿,浑身是使不完的劲儿,家里还有俩妹妹。”
没套出想听的内容,池今继续装作漫不经心追问:“你说他这种性格,平时会和女生聊得来吗?”
绿豆先是一愣,随即挑眉反问:“裴昨的性格?这我还真没细想过。你说的性格......指哪方面?”
“说不清楚。现在的话,就,不太好的性格吧。你知道他高考时为什么跟人打架吗?”
“我们这群人里也就认识一个女的。就是我员工,上回晚上你见过,她有时候跟着我们一块吃个饭。不过裴昨向来不太搭理她。除了老金有对象,裴昨身边有没有别的女人,我也说不准。”
对于池今的提问,绿豆只答其一。池今明显感觉到,他在刻意回避第二个问题。
绿豆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笑出声:“之前高中校庆,有个女生往他储物柜塞情书,你猜他怎么着?他以为是广告传单,当着人家面直接扔进回收箱了。”
“不过,要说特别的……”他故意拖长尾音,慢悠悠道,“也就他妹妹黏他黏得紧。”
见绿豆转了话题,池今顿了下:“他妹妹是他妈妈再婚时,男方带过来的孩子吗?”
绿豆发现她没领会到自己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不过说到这个话题,他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感慨:“名义上是裴昨他继父带来的,但情况不太一样。邵恬这孩子才几个月大的时候亲爹妈就离了婚。她亲妈一走了之,再也没管过。对孩子来说,从记事起就生活在重组家庭,没有原生家庭的概念。”
这些话让池今心里揪了一下。曾经,池今一直对母亲裴如的离去难以释怀,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抛弃。而裴昨的妹妹,几个月大时生母便一走了之,甚至从未拥有过原生家庭的温暖。
“说起来,你发烧那天裴昨几点走的?”
池今想了想说:“就老早,不到五点吧。”
绿豆拧着眉,一边摇头一边假惺惺感叹:“你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池今耸了下肩:“回店里或者回家了吧。”
说到这,绿豆大脑里想了些事。
片刻后他突然说:“走,去找裴昨玩玩。”
池今一怔:“店里没人客人来了怎么办?”
绿豆从座椅上起身,吐槽道:“我在这耗一上午打游戏,连根客人毛都没看着,看店能看出花来?一会小雨就过来了,这会儿出去透透气。”
听他这么一说,池今立刻迈步跟了上去。
他们过马路时,裴昨正蹲在一辆大众旁边换轮胎。
一边男人弹了弹烟灰:“夜思这国产胎没什么问题吧?别开两天就鼓包了。”
裴昨抄起扳手敲了敲轮胎侧壁:“这牌子我试过,雨天抓地稳,跑高速噪音也小,价比进口的便宜六成。”
一边男人笑着递过烟盒:“得,听你的。”
裴昨接过烟别在耳后,走进了店内。
池今他们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男人开着大奔扬长而去。
她抱着胳膊,目光在两家店铺间来回扫视,对绿豆说:“他这门庭若市,你那门可罗雀。”
绿豆啧了声,双手枕在后脑勺:“我那儿越冷清越好,总比人人都往医院跑强,对吧?”
说完他猫腰钻进店铺,搬出两把小板凳。
池今低头揪了揪短裤下摆,犹豫着没敢落座。
这时裴昨擦完手上的机油也从里屋出来,顺手扯过搭在工具架上的外套,不轻不重地丢在她腿上。
池今将外套平整地铺在腿上,才安心地坐下。
刚坐下,裴昨就把一个东西放到她腿上。
是个白色包装盒。
上面印着最新款手机的宣传图,跟池今手机是同一品牌。阳光下,盒子上的金色标志亮闪闪的,特别醒目。
池今拿着手机包装盒,看向裴昨:“给我的吗?”
裴昨慢条斯理道:“你的不是坏了?”
池今:“我还有其他的用。再说那也不是你弄坏的。”
绿豆在一边好心劝道:“收着吧,你放着当古董也行,等七十年后说不定能换套学区房。”又补了句,“到时候给我朝南的主卧就行。”
池今扬着手机包装盒,朝绿豆挑衅地晃了晃,嘴角勾起的弧度里梨涡盛满笑意:“想得美,这是我哥给我的‘不动产’。”
附近这两条街,时不时会有位大爷在下午推着单车,走街串巷地叫卖甜豆花和龟苓膏。这个下午,大爷照例推着叮当作响的单车经过,车上保温桶飘出清甜香气。
单车在池今面前经过,她好奇地问道旁边两人:“是卖什么的?”
“老爷子,停一下。”
绿豆一边走向推车,一边侧身回头问:“龟苓膏和豆花,想吃哪个?”
池今毫不犹豫地选了龟苓膏,原因是她没吃过这个。
裴昨看着池今跃跃欲试的模样,提醒她:“苦。”
听他这么说池今立马改了主意:“那还是豆花吧。”
“大爷来两碗甜豆花。”绿豆报完餐,又朝裴昨扬了扬下巴,“给他单独来碗龟苓膏。”
老人家不收扫码付款,裴昨进店拿了张现金。
付完钱,爷爷掀开盖在桶上的棉布,先舀了一碗豆花递给了池今。
池今挖了一口。雪白的豆花像刚出锅的嫩豆腐,颤巍巍堆在木勺上,糖浆顺着豆花的纹路慢慢渗下去,亮晶晶的,看着就让人咽口水。她这姑娘嗜甜,一吃到甜品就变得格外兴奋。池今捧着甜豆花,问道裴昨:“你为什么吃龟苓膏?不是苦吗?”
说完她想起上次裴昨说的话,“哦对,你不吃甜的。”
绿豆用勺子戳着碗里的豆花,眼尾余光瞥向裴昨,忽然闷声笑了,向池今解释道:“他不是不吃甜的,喝那个,治‘心火太盛’。”
池今默默吃着,大爷刚握住车把准备继续往前走,隔壁店铺的小男孩“嗖”地窜了出来。小男孩眼睛直勾勾盯着豆花桶,扯着大爷衣角撒娇:“爷爷,我也要吃!”
大爷笑眯眯支住车把,故意板起脸逗他:“小馋猫,没钱可吃不上这滑溜溜的豆花哟。”
这小孩瞬间耷拉下嘴角,整张脸皱成一团,突然扯开嗓子干嚎起来。通红的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就是不落,瘪着嘴一抽一抽,光扯着尖嗓门嚎得震天响,模样像只漏气的小气球,委屈又滑稽。
大爷笑得眼角挤出层层褶子,他蹲下身刮了刮男孩泛红的鼻尖:“要不你给爷爷唱支小曲?唱得好就送你加红糖的豆花。”
小男孩抽着鼻子,听到这话眼睛突然亮了。他揪着衣角磨磨蹭蹭,扭捏着小声开了腔:“世……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唱两句,男孩忽然仰起头,豁出去似的扯开嗓门,跑调的童音在巷子里横冲直撞,还晃着脑袋打拍子,模样又憨又倔。
池今嘴里的豆花突然不香了。因为这首歌,池今与裴昨几乎在同一秒,想起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池今五岁那年,幼儿园六一节要排节目,她们班抽到的正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六一前的排练周成了池今每天都想躲过去的煎熬。
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张开过嘴。
起初排练时,池今每次都因沉默不唱被老师数落。然而批评没能改变什么,她照旧只动嘴唇不出声。不过好在老师忙着顾全大局,没瞧出后来池今只是在做做口型。
到了六一演出当天,音乐响起,其他小朋友齐声高歌,站在聚光灯下的池今依旧紧闭双唇,未发一语。
几天后池今缩在座位角落,看着演出录像在教室电视播放。屏幕里,池今僵直地杵在队伍前面,连最基本的口型都没做。当天放学,就有同学凑到她哥哥面前,指着池今的鼻子告状:“你妹妹唱歌根本没出声!”
池今理都不理他们,拽着裴昨就往家走。在那次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裴昨停下脚步蹲下身:“上来,哥哥背你。”
池今趴在裴昨背上,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含着糖安安静静的。
裴昨背着人慢慢走,想起池今同学向他告得状,忽然轻笑道:“小哑巴。”
池今脸颊贴着他温热的后背,闷声反驳:“小今才不是。”
裴昨稳稳托着她晃荡的小腿,语气带着哄:“池小团,你是不是因为害羞不敢唱?”
“也不是。”她把脸埋进裴昨后颈,呼出的热气在布料上洇出小片潮湿,手指绞着他的衣领,“我就是……不想唱。”
“为什么不想唱?”
池今把脸更深地埋进裴昨后颈,闷声说:“我不喜欢这首歌。我妈妈不要我了。”
裴昨环在她腿上的一只手突然向上一抬,食指绕到她嘴唇轻轻按住,“嘘。”
他的指尖刚触到她唇瓣,池今突然偏头躲开,软糯的歌声跟着蹦哒出来:“世上只有哥哥好——”她故意把每个字唱得又软又长,尾调仿佛带着眷恋,牵牵扯扯不肯断开。小池今晃着脚丫蹭过少年膝盖,把脸颊贴在他汗湿的后颈,“比歌里唱的妈妈还要好。”
当天晚饭刚结束,裴昨就攥着池今的小手往房间拽。他关好门转身时一脸冷肃,那是池今第一次见他如此森然。
时至今日,池今依然清楚记得那晚裴昨说的每句话。
那时他蹲下身,与池今平视。声音放得很轻却很郑重:“以后不许再说妈妈不好。”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进去,“你要记得,是她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就像种一棵树苗,哪怕后来浇水的人走了,也不能忘了第一个挖坑播种的人。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以后想收回就难了。”
最后裴昨凑得很近,对池今说:“等你长大就懂了,有些事说不清对错,但恩情得记着。”
池今肩膀微微颤动着。许久,她极轻极慢地点了下头。
后来,裴昨说的话成了池今心里的戒尺。
也正是这个原因,丈量着言语与情感的边界,让她在上海的新家里很快就找到了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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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小男孩唱歌,大爷舀起满满一碗豆花淋上红糖浆,在小男孩眼前晃了晃:“行了行了,再唱下去,整条街的人都要跟着掉眼泪咯!”
小男孩如愿得到了一碗甜豆花,大爷也继续推着车往前走。
绿豆吸溜着最后一口,抹了把嘴角:“下周我‘大寿’,组个局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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