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完,车内安静了下来。
赵知南对池今口中的哥哥,是有印象的。
在池今小时候。
刚重组家庭那会儿,池今喊这个称呼的次数并不算少,赵知南那会也清楚,那不是在叫他。不过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念头,他要做的,无非是像疼亲妹妹一样疼池今。
池今心里也认,这个哥哥,于各方面皆无可挑剔。然而不知为何,在她心底,赵知南与裴昨终究是不同的。
池今两岁,初次与全然生疏的亲人共处。
池今十岁前,又一次与全然生疏的家人相聚。
两岁时,她能全然接纳一个新的家庭;可到了十岁,这份接纳便添了许多滞涩。
就像幼苗时期,根系尚浅,对新土壤的适应几乎是本能的,只要环境湿润温暖,很快就能舒展须根、扎进新土。可等它长到半大,根系已在旧土中盘结成形,新土壤的质地、酸碱度哪怕只有一点不同,它都会下意识地蜷缩住根须,要花很久才能慢慢试探着向外延伸。
赵知南家教不知道受了谁的影响,一直很好,也没有过分追问。他心里清楚,这说到底是池今自己的事,何况她已经成年了。
他心里给池今的定位很清晰:一个带点小任性,偏又浑身透着爱的小姑娘。赵知南也懂,池今小时候受了不少委屈,身为重组家庭的一份子,他和家里人都想尽量把能给的关怀与温暖,全送到她身边。
赵知南专心开着车,像是不太在意这件事,只说了句:“难得碰在一块儿,跟你哥好好相处。”
池今偏过头,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敛了神色,问道:“你会告诉爸妈吗?”
“我跟他们说这个干什么?”赵知南笑了笑,“不过你跟你哥这么多年没见了,他现在啥样你不一定清楚,还是留意着点好。”
池今抿了抿唇。自重新遇上裴昨那天起,池今就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份联系续下去。哪怕得瞒着家里人,哪怕要多费些心思遮掩,她也认了。像是在心里栽下了颗执拗的种子,明知可能要绕些弯路,却偏偏想看着它冒出芽来,哪怕只是零星的绿意也好。听到赵知南并不反对她和裴昨来往,池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悄悄漫上来。
过了几分钟,赵知南又问:“今天放假了吧?十月一打算回家吗?”
池今摇摇头:“不回了,假期也不长,来回折腾得慌。你呢?要回家吗?”
“不回,我跟俩朋友去新加坡玩几天。”赵知南说,“得回上海转机,本来想着你要是回就顺道捎上你。”
“哪两个朋友?”池今抬眼问,“高吕哥吗?”
“不是。”
“是男生女生啊?你们三人去吗?”
“女的。加上我一共两个人。”
池今:“......”她顿了顿,有点无奈地瞥他一眼,“你直接说你跟粒粒姐出去玩不就得了?”
赵知南勾了勾唇角,眼底带着点揶揄的笑意:“你倒是什么都知道。”他转了下方向盘,随口提了句,“对了,后备箱有妈买的进口山竹,一会儿给你搬上去两箱。”
池今点头。
到家后,赵知南放下山竹,坐了会儿就走了。
池今洗过澡,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到餐桌旁,拿起手机对着桌上那两箱山竹拍了张照,接着发了个朋友圈,配文:“妈妈牌投喂到货”。
正想着把山竹往冰箱里挪,池今突然顿了顿,收回手,从箱子里剥出两个捏了捏,果皮软韧,果然是很好的状态。
她还记得,裴昨小时候就最馋这个。那会儿市面上少见,家里总得到逢年过节才会收到。半大的小子每次都先揣着跑来找她,把最大最饱满的那颗剥得干干净净递过来。池今就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看裴昨自己抓起剩下的小颗,三两口就囫囵塞进嘴里。
目前为止,她还是特别想和裴昨成为一家人。她做不到像好些年前那样,硬生生断了所有联系。
不管是做兄妹,还是做朋友。只要他们还能像这样有牵连,她就觉得足够了。
池今给裴昨发了条消息。
today:【放假了,明天去你那蹭饭。】
过了十几分钟,吹风机的余温还残留在发梢,池今拿起手机时,屏幕上裴昨的消息正亮着。
Z:【你哥知道你到我这儿来?】
today:【知道的呀。】
today:【刚才回家车上,他还特意说呢,叫我多和你在一块。】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池今仿佛能想象出裴昨看到消息时那副意外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
第二天池今醒了之后收拾好东西,抱着一整箱山竹出了门。从上出租车到下车。
裴昨已经开了店门好一会儿。上午的客人总是稀稀拉拉的,这会儿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低头写着维修单和结算单的身影。听见门口动静时,他抬眼就看见池今抱着个大箱子往里走。
裴昨走过去,自然地接过她怀里的箱子,入手才觉出分量不轻。身前的重负一卸,池今动作很是大摇大摆,径直往店里走:“你这店看着倒比上次来干净些,没白让你等我。”
裴昨抱着箱子跟在后面,闻言抬眼扫了圈车间。确实比平时收拾得利落,工具箱归了位,地上的油污也擦过,连墙角那盆快蔫了的绿萝都换了新水。他没接话,只低头把箱子放在旁边,手指叩了叩硬纸板:“这里面装的什么?”
池今已经自顾自找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正揉着被硌红的胳膊:“我妈买了两箱山竹,冰箱里放不下了。”
裴昨抬眼时正好对上池今亮晶晶的目光,她正等着他夸,嘴角弯得藏不住。
“跑这么远就为送这个?”
池今抬眼瞪他一下,揉着胳膊的动作没停,语气里带点理直气壮的雀跃:“什么叫就为送这个?我昨晚不是跟你打过招呼了,我是来蹭饭的。”她继续道:“你拿出来洗几个吧,我一会给绿豆哥送过去些。”
裴昨没戳破,伸手拆开箱子胶带,紫莹莹的山竹滚出来两颗,“你妈知道你把她的山竹往我这儿搬?”他拿起一颗掂了掂。
池今揉胳膊的动作停了,下巴往回缩了缩,声音低了半分:“她让我分给朋友的……再说,放你这儿总比烂在冰箱里强吧?”说着她又往椅背上靠了靠,假装盯着墙上的维修价目表。
池今本想给绿豆送去,却发现对面医馆的门还关着。
洗完山竹后裴昨在一旁给工具上油防锈,螺丝刀、扳手在他手里转着圈。
池今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颗没剥的山竹,看着他低头干活的样子。阳光从门口漫进来,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连带着那些冷冰冰的工具,都好像柔和了些。她没说话,店里只有布料摩擦金属的沙沙声,倒也不觉得闷。
池今咬着山竹果肉,眼睛还瞟着对面紧闭的医馆门,含糊不清地念叨:“绿豆哥怎么还不开门?这都快十点半了。他晚上很晚才睡吗?总不能是赖床到现在吧?”
裴昨手里的螺丝刀刚归位,闻言抬了抬眼皮,视线扫过对面那扇始终没动静的门:“他那店就这风格。”
池今不太理解:“那要是有客人早上特意跑过来,等了半天都没人,转头去了别家,这不就把生意放跑了?”
“跑了就跑了。”裴昨声音平平的,把工具箱扣上,“他爸传下来的老铺子,客源早固定了,不在乎多这一两个。再说,真急病的,半夜砸门他也爬起来开。”
“那你怎么总开这么早?”
裴昨转身往水池边走,水流哗哗响了两声,再转回来时手里多了瓶冰水,“性质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池今看着他手里的冰水,自己伸手从旁边拿了瓶没开封的矿泉水。
他拧开瓶盖往嘴里灌了两口,喉结滚动两下才开口:“他那是等人来求药,我这是求着人家来修东西。”
池今听他这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说不清的闷。她垂眼盯着手里的山竹壳,没接他那句自轻的话,只抬头往他手里的冰水瓶瞥了瞥,语气带着点刻意的生硬:“早上喝冰的对胃不好,不知道?”
裴昨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冰水,又抬眼望向她,眼底藏着点笑意,语气慢悠悠的:“管的挺多啊。”
池今继续理直气壮:“小时候你总管我,现在换我管管你怎么了?”
阳光落在她发梢,镀上层浅金。连带着她微微扬起的下巴都染上点暖融融的光。明明是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话,偏要摆出副“我很有道理”的模样。
池今梗着脖子,语气里那点理直气壮其实藏着怯。她有些怕,怕裴昨觉得自己唐突,怕这几年的疏远早磨淡了从前的亲近,怕他皱起眉说“多大了还胡闹”,怕这几年各自奔波的日子,早把小时候那份“你护我、我黏你”的熟稔冲得淡了。
可手里攥着的山竹皮都快被捏烂了,她还是没把话咽回去。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喊:就像从前那样多好啊,裴昨会敲敲她的脑袋说“知道了小管家”,而不是现在这样,隔着层说不清的客气。
裴昨捏着冰水瓶的手指松了松,忽然觉得今天她格外话多鲜活。不像前几次碰面时那样有些拘谨,倒像是把没说完的话都攒到了今天。
-
临近中午,裴昨的店里已经断断续续来了不少客人。池今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握着手机查比赛的资料。这时她见裴昨正猫在引擎盖下拆零件,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倚在店门口,扯着嗓子问东问西,连“这附近哪家饭好吃”都掺和进来。池今拿起旁边的笔记本,干脆起身走了过去。
“您车子是怠速不稳吧?”池今把笔记本翻开,转向那男人,“他这忙着呢,具体问题我先记下来,等他弄完这步就给您细查。”
男人摘下墨镜,上下打量她两眼,忽然笑了,语气里带着点轻佻:“小姑娘还挺懂行?这细皮嫩肉的也不像是跟机油打交道的啊,倒像是……”他故意顿了顿,眼神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街对面开花店的,养养花弄弄草还差不多。”
池今低头写着字:“之前看我师傅修过,听得多了就记下点。”正说着,男人往前凑了凑,想看看她本子上写了啥,胳膊都快碰到她肩膀了。
男人带着热气的影子压过来让池今浑身不自在,刚想侧身躲,裴昨一把将她拉到身后,自己则像座铁塔似的挡在前面,眼神直直射向那男人:“我这儿是修车铺,不是茶馆。想打听吃饭的地方,出门左拐问路人去。”
男人被他这气势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僵住了:“我……我就是随口问问……”
“随口问也分地方。”裴昨往前逼近半步,“我徒弟在这儿记东西,你老往前凑什么?想找不痛快?”他故意把“徒弟”两个字咬得很重,目光扫过男人刚才差点碰到池今的胳膊,“再往前挪一寸试试?”
男人脸色一白,往后缩了缩,嗫嚅着说不出话。裴昨转头看向池今,眉头还没完全松开,语气却软了半分,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急:“进去待着。”
进屋后,池今心里那股紧张还没散尽,可听着店外裴昨沉稳的声音,又莫名安心。像小时候被他护着时又委屈又暖的滋味。
中午时分,裴昨刚把饭做好,绿豆就过来了。
池今捏着个山竹递过去:“绿豆哥,你这是算准了饭点才出门的吧?”
绿豆接过来抛了抛,咧嘴笑:“不至于,我运气向来如此好。”转头看见裴昨正弯腰往外搬小方桌,随口问,“小莱呢?今天没见他人。”
裴昨手撑着桌沿把桌子放平,应了声:“请假了。”
绿豆:“小雨也请了,少俩抢菜的。”
三个人都坐下了。绿豆拿起筷子,夹菜的时候愣了一下。桌上的菜,不管是炒的还是煮的,吃起来都是甜的。接着,他吃了口米饭,米粒油亮饱满,嚼在嘴里带着股清甜的回甘,比往常糙硬的口感细腻太多。
他抬眼看向裴昨,嘴里还嚼着饭:“你那一块五一斤的大米吃完了?”绿豆又扒了口饭,咂咂嘴:“这米行啊,比之前那批香多了。”
池今也尝了一下,确实,软糯得不像话,米香顺着喉咙往下沉,和上次她吃的那袋糙米简直是两回事。
因为今天的饭菜格外对胃口,池今没怎么说话,只安安静静地扒着饭,等反应过来时,碗里已经见了底。
裴昨看见,伸手想接过她的空碗:“再添点?”
池今把碗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摇摇头:“吃饱了。”
绿豆在旁边塞得满嘴都是,含混着问池今:“你也觉得这米好是吧?我就说嘛,比之前那糙米强多了——”话没说完,被裴昨一个眼刀扫过去,乖乖闭了嘴,闷头扒饭去了。
饭后的阳光软了些,风从树梢溜过,带着点热烘烘的潮气。云絮白得发绵,慢悠悠地飘着,像被谁扯散的棉絮。
吃过饭后,绿豆帮着裴昨收拾完碗筷,就说要回去午睡。
池今坐在店里,胳膊肘支着桌面,半边脸贴在微凉的木纹上。大概是刚吃饱饭犯了晕碳,眼皮像被什么黏住似的,怎么也撑不开。
十分钟前,一辆摩托车在店门口熄了火,裴昨听见动静走出去,三两下排查出问题,顺手给修好了,也没收钱。他刚走回店内就看见池今整个上半身摊在桌上,胳膊肘支着桌面,脸颊陷在交叠的小臂里,看不清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只有几缕碎发垂在耳侧,随着呼吸轻轻动了动。
裴昨放轻动作,在她对面坐下,摊开维修单低头填写。
池今被这细微的动静扰了下,从臂弯里抬起头,见他正专注地记着什么,便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沉的太阳穴,又摸出手机,点开了存着的比赛资料文档,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慢慢聚起神来。
几分钟后,池今的肩膀又垮了下来。许是举着手机看久了胳膊发酸,她重新趴回桌上,顺手把亮着屏的手机往旁边一靠,刚好抵在了裴昨的胳膊上。
因为双手不用再费力托着手机,池今的呼吸很快就匀了下来,带着点饭后的慵懒,轻轻拂过交叠的小臂。手机屏幕还亮着,资料页停在某一行。
没多久,窗外的太阳忽然挣脱云层,一束强光斜斜照进来。阳光漫过池今的发顶,落在她脸上。
正对光线的池今被晃得皱起眉,她迷迷糊糊换了个姿势,将左手臂垫在头下当枕头,右手抬起覆在眼前,刚好挡住那片刺眼的光。
不知睡了多久,池今在意识混沌中猛地忘了身处何地,只觉眼皮沉得很。她缓缓睁开眼,视线先落在了覆在眼前的右手上,指缝间漏进几缕柔和的光。随着混沌的意识慢慢回笼,她无意识地松开手指,让掌心的缝隙越张越大。
透过缝隙。
她看见了面前的裴昨。
这张桌子本就不大,两人离得极近。裴昨还维持着原先的坐姿,只是手里的笔不知何时放下了,指尖虚虚搭着桌边。
大片阳光突然倾泻而入,一半亲昵地攀附上裴昨的肩头,一半温柔地爬上池今交叠的手臂。
光束里,无数细尘如同被惊醒的金色游鱼。
正欢快地翻涌、浮沉。
池今鼻息里瞬间漫进一股温暖的气息。
是阳光烤过木质桌面的淡香,混着裴昨身上清浅的皂角味,像被午后的光烘得暖暖的,不浓不烈,却顺着呼吸轻轻挠着心口,让她刚醒的混沌里莫名漾起一点软乎乎的痒。
裴昨背对着光,身后的光晕漫成一片柔和的暖白,把他的肩线和发梢都晕得有些模糊。但他的正脸却异常清晰,仿佛光影特意为他留出了一块清晰的角落。
池今在这一刻,好像才真正看清了与她离别多年的男人的模样。
她才发现,裴昨的眼型其实没怎么变,还是小时候那样,眼尾微微上挑,只是少了当年的跳脱,多了几分沉静。鼻梁比记忆里更高挺些,嘴唇的轮廓倒是依旧清晰,只是不再像少年时总抿成倔强的弧度,此刻轻轻舒展着,带着点温和的松弛。
她能看清他眉骨的弧度,能看清他鼻梁挺直的线条,甚至能看清他下颌处冒出的一点青茬。她望着他,忽然觉得那些隔着时光的模糊轮廓,都在这束阳光里慢慢清晰起来。那些被岁月拉长的思念,那些午夜梦回时朦胧的虚影,此刻都在他清晰的眉眼间,一一具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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